王子婳出家。这世上,她唯一百分百信任的人,无过于你的师父。能对罗卷略施影响的,也无过于你的师父。”
然后,他的眼神里一时充满了笑。可那笑,像是对自己刚才不经意间泄露的心思的一点小小的掩盖。
只听他笑道:“罗卷之能,不是逼到极处也发挥不到极致的。所以,我不妨给他小小地添一点乱。五姓中人,让他们追杀他好了。”
“但,请你出面,别让子婳这么早就出家。”
玄清观在长安城东十五里。
这道观,本是太原“汲镂”王家全盛时的家庙。可自从隋末丧乱以来,彼此就少有联系了。
但毕竟以前的香火之情犹在。王子婳现在就住在玄清观。玄清观主曲真人为了她的到来,还专门腾出了一个小跨院供她使用。
她这时正在净室里看那幅她刚挂上的青牛图。在她眼里,老子是个熟于世路、精明可爱的老人。只有一个老人才能体会出什么叫做“天下莫柔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
王子婳喜欢这一句,因为在这一句里,她读出了一分柔软的锋利。
她喜欢这样一种“莫柔于之”、“莫敢先之”的味道。身为女儿,这句话不知怎么让她大有会心。
在她身后的矮脚榻上,正放着两套衣衫。一套是丹霞道袍,还有一套则是一身嫁裳。
她转过头,静静地看着那两套衣裳。
她喜欢那身丹霞色彩的道裳。那衣服的绸是特制的,在不同的光线下会变幻出不同的色泽。彤彤的红里潜藏着石青的底色,像夕云暮卷,光彩翕合。那石青里又泛着金线,像透过暮云不可遮挡的光。
而这件衣衫一披一展间,当可令云霞舒卷。
这道服的裁制还是出于卜老姬的手艺。卜老姬出身“昆仑奴”,一手针线跟她的一身功夫都足以让人称羡。而且她似乎很赞成王子婳出家。
王子婳想:以卜老姬如此好手,肯一直忠心地跟着自己,只怕因为自己是她未曾实现的一个梦吧
她当然不甘心让自己的梦终结给任何一个男人。
而另一套,却是她的婢女枇杷做的那是一套嫁裳,不是大红的,而是浅玫红罗衫上织金密绣,里面露出鹅黄色的内襦,娇嫩得仿佛三月天里鹅黄的晓月。
两件衣服都做得分外仔细,从这儿也可看出身边老少两个女人对自己的期许。
王子婳低眉细想着。她的眉毛低下来时,总有种花含半蕊的嫣然。
出嫁,还是出家
这一个身子托付何处
这始终是她这样一个女人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她脑海中闪过一个个五姓子弟的面容他们都是阀阅子弟,也都算诗礼传家。可无论外人看着怎么好,她从小看惯了,却也觉得生厌了。
一个个装腔作势的惨绿少年,怎么看都让她觉得对方还没长大。可也有成熟过度精明过甚的,还有那迂阔不通世务的,让她想起她见过的那些洛下书生,在那冗长的无聊中还自以为高卓。这一切,都繁琐得让她不耐。
她不喜欢太过成熟的男人,那让她不耐:一个没有孩子气的男人还算什么男人可她又不喜欢没长大的男人:没一分坚定的执著还叫什么男人过分的稚嫩足以叫她不耐。
所以,她终究是很难嫁的吧
可,还有罗卷。她的思虑再及于此。
但罗卷这样的男人,又如何可嫁说他孩子气得可爱,可他孩子气发作起来时当真无法无天说他成熟得可靠,可他成熟的个性坚持起来又坚执得实在可怕。
她不喜欢整日平和,举案齐眉,可也不喜欢整日争吵,各有执著。她走不进罗卷的世界,也无法让他走进自己的世界。遥望起来总是美丽的,可真跟他在一起,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要如何来办。
她轻轻叹了口气。
一个拥有太多选择的女人其实恰恰无从选择。
可她心里毕竟还一直对罗卷颇为感怀。
否则,像她这样总是在开始时就预料到结果的女人,聪明理性到无法自掩、无法装傻的女人,如果不是遇到罗卷,被他卷入了那一场回想起来也会颊生潮红的狂乱,也许自己最终还是落得个小姑独处,丫角终老吧
可她改不了的是:永远讪笑于自己的情缘。
门外忽传来云板一响。
王子婳一整面容:终究,是轮到她上场了。
玄清观正殿前的方场很大,长宽足有数百步,一色青石铺地,方场四周均建有回廊,廊下的柱子年深月久,深沉如仪仗。
方场内容得下数百号人。这时,也果有这么多人前来观礼。
偌大的方场内,一时只见人头密集。
方场中的来人俱都算得上名驰一方的大野健者。单只京畿一带,就有方三田、龚历与余破老等诸位高手前来。其余,大野龙蛇、世家子弟、古刹名僧、巫卜日者,居然难得有空地凑到了一起。
这也算一场难得的盛会,人人俱为观礼而来,人人接到的请柬上都只说“奉请观礼”,却没有人知道要观的将是一场什么样的礼。
但请柬上具名的“王子婳”三个字已足以让所有接到请柬的人动了兴致。人人心里不由暗想这个一向只闻其名,少得露面的山东名门第一仕女,以此柬邀天下,却是为让大家观个什么礼
难道,传说中她与罗卷的那一段情事竟是真的且还要如此大张旗鼓地结缡
不为亲眼一见罗卷这个浪游子弟的成婚,也为目睹王子婳的出嫁;就算不为王子婳出嫁,只想着五姓中人必不肯甘休,定要前来大闹一场的热闹,只怕就没人捺得下性子不肯前来。
方场中俱是交游广阔之士,各有相识,这时攒三聚五的,各凑在一起,就等着主角出场。
云板再响,却见一老一少两个女子当先引路,那是卜老姬与枇杷。
她们先走出了垂花门,接着,一个高髻广鬓、木屐素幭的女子走了出来。那女子衣着有些怪,全不是时下样式,衣着高古,却别自含嫣。
方场中人一时不由得敛息静气。
人人只觉,若叫他说出这个女子生得到底有什么好,只怕说不出来。可一看到她出现,人人都不自禁会有一种屏住一口气的感觉。仿佛爱画的人蓦见古迹名卷,猛展开那一幅图画时,惊见满眼古艳,忍不住地会倒抽一口冷气,屏住呼吸;亦如被尘俗所累久处红尘者,猛地登上一处名山大川,猛见山河满目,舒卷如画,气象万千时,那猛然屏息、无法吐纳的震动感。
方场内一时静了下来。只听得到那一声声“夺夺”的木屐声响。木屐之下,青石板地面空荡如波。
而那木屐上的人,明波素袜,正走向正殿之前。
邻近正殿最近的地方,坐的是邓远公。他身份高卓,坐在首席观礼的位置,无人会有想法。
鲁晋此时却在人群中。别看他粗豪,应酬起来,却让人颇有长袖善舞之感。
gu903();王子婳暗暗点头,觉得自己所托得人。她当日请来鲁晋,就是为他三教九流的人面极广。要请他邀约众人,最是省时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