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叫了一声:“楠”叫过以后,悲从中来,她竟对着榻上人说道,“哪怕我发誓要对你好,哪怕无论我受的家教,无论别人的称赞,无论是看在孩子的面上,都要求我对你好。可是,很多时候我真的受不了啊
“一开始我以为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可那只是一开始。现在,地契完了,房契也押出去了,你还不醒,还是永远永远这么个样的”
她忽然哭了出来:“我才知道,这真的是一场煎熬。
“我真的没有别人以为的那样好,更没有自己认为的那样好。实在熬不下去时,不知怎么,我竟爱想象当日把你伤成这样的人会再度到来。这想象让我觉得有点安慰。
“我实在是个坏女人,疲乏极处,软弱极处,竟会一次次地,忍不住地脱口问:你们终于,还是来了”
她忽然痛哭成一团。
可她还在对丈夫倾诉着:“因为我想象,那时,一切终于会结束。
“那时,我不用再面对你现在这样的身体。哪怕我陪你一起死,死就死吧。到那时,地老天荒,山盟海誓,我在心里对你许下的愿,都不会被这生涯折磨得改变。
“可是,我知道,只要我这么想了,其实一切就已变了。我最后顾及的原来不过就是一点虚荣一点体面。我竟想假他人之手来了结你”
她声音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李浅墨没想到会这样,都不忍心再看向她的脸。那是平生梦破,对自己的信念、自己的坚执的梦破。她都快被这恼人的生,折磨得发疯了。
他只觉得柘柘的手在自己手心里抖了抖。
这尴尬难堪的一刻不知持续了多久。突然,楠夫人竟显现出她这样一个平常妇人不该有的敏捷。她突然一蹿就蹿向丈夫榻畔。她一抬手,抹了泪,可另一只手,在丈夫枕边一掏,竟掏出一把短刃来。
只见她的面颊突然涨红。
她颤着手执着那把与她本不相干的短刃,直指向李浅墨与柘柘,披头散发,头发被泪水半黏在脸颊畔,状若疯狂地道:“可是,我现在改主意了你们别想杀他除非你们踏过我的身子去”
“我要他活,我要他活哪怕这活着对他对我全都无益”
“但我们什么都没有了,就只剩下个活。这是我们仅有的活,我就算再服侍他个三年,三个三年,三十个三年,三百个三年我也要让他活”
她的泪忽然浩荡而下,可那再不是软弱忍受的泪。
她牙齿咬住散落的发,嘶声道:“你们别以为我是可欺的。我既能嫁入司家,我娘家自然也是驰名一时的高手世家。我会用剑的你们别过来”
她的目光如母虎一般的凶悍。
只听她狂叫道:“你们再不可剥夺他他剩下的,也只有活了。如果想死,他不会在这榻上躺上三年还生息不绝。他是在拼尽全力地陪我”
“呜”的一声,李浅墨只感觉到柘柘扭过了脸。他没去看,因为他也在强忍泪水,生怕一个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就会滚滚而下。
这时,他心中只闪过了一个念头:虎伥该杀这几乎还是他头一次觉得一个人该杀。他的喉咙哽住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久,他才能够开口,一开口就道:“我们不是来杀他的。我们是朋友。”
“朋友”两个字,在这世上,本已虚假之味极重。但好在他是少年,看他脸上神色,那两字就显出一种诚挚。
“我们来,就是为了寻找虎伥。想让你丈夫告诉我们一点他的线索。”李浅墨面色显出一片悍厉,“寻到他,才好杀了他”
楠夫人望着他的脸,好半天才把短刃放下。
这时柘柘忽然开口:“他是不是受伤很重我应该可以救他。”
她说的是楠夫人的丈夫。
李浅墨没想到她还会救人。这时,只见柘柘忽然跳起舞来。
李浅墨认得,那分明是西域传来的胡舞“柘枝”,不知柘柘这时为什么会突然跳这个。
可她欲舞之前,先伸手在李浅墨怀中掏出了那枝她刚赠给他的“阿耆若”,然后踏着柘枝的舞步,祈神似的,有如巫者,一步一步,跳出了一串沙海间绿洲为茵褥,而空荒为生涯的步法,骤短如斯,也疾踏如斯的舞步来。
她一步步跳向那张床榻前
手里执的,却是那枝越来越淡,仿佛颜色渐渐化作了香气的“亡国之花”。
第八章丹霞衣
“郁华袍。”谢衣萧索地坐在李浅墨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桌,他轻轻吐出了这三个字。
他生就一副江南子弟的身段。大野多荆棘,倒少见他这般温润如玉的人物了。哪怕他就只是在那儿这么静静地坐着,却让人感觉,他像坐在一艘小船里,随波载流,物我浑忘。
那块包袱皮儿原来叫做郁华袍。
李浅墨没想到它还有这么好听的一个名字。
只听谢衣道:“郁华袍与胭脂钱,那算是大野之中流传最广的一段传说了。这两件东西都关涉到陈后主与张丽华。世传两者合一,方得妙用。据说那郁华袍上的图案关系着南陈亡国后流失的一大笔财宝,若得之,必然富可敌国;而那枚胭脂钱,却关联着一个容颜不老的秘密。”
说着他微笑了一下:“谁也不知道这传说是不是真的,但人世间有点传说岂不更好连我,都觉得那段容颜不老的传说着实令人遐想。一度,我也很想寻得那枚胭脂钱”
他略显沉吟,顿住不说。可他脸上的神情已变得颇为微妙。
他一个江左子弟,想来不会在乎自己容颜老不老。而如他也欲寻得那枚胭脂钱,或许是想送给哪一个人吧
而他要送的,不知却会是个怎样绝丽的女子
李浅墨这么想着,忽然觉得,如果那郁华袍与胭脂钱的传说是真的,他真希望谢衣可以得到。
南朝四百八十寺,千里莺啼,浅绿深红,多少楼台,多少烟雨,又有多少残破旧梦,沉入那江村酒肆。那广阔无边的兴与废之间,谢衣也许是最适合找到那两样宝贝的人。
他倒不会贪财,王谢二姓,数百载沉浮,想来很多虚名虚利他早已看得淡了。但如果让这么一个人,披着郁华袍,手中随意摆弄着那枚艳贯江南的胭脂钱,坐于蒙蒙细雨间,以他烟水般的性子,与那两件宝贝只怕会更物我相得,彼此陪衬得更加华灿吧
gu903();而对于那两样东西,也算物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