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很考究的西服,登上又黑又亮的皮鞋,戴上一顶美国式的纯毛毡帽,又对镜子照了一照,忽然想起未戴假面具。幸而茶房小魏知底,要不然,冒冒失失的,另换了一个人,还要把人家吓坏了呢。有意再戴假面具,心想这也没什么要紧,既然为人证婚,又何必以假面目向人呢。他想到这里,便高视阔步地走出去,一直跳上马车。赶车的一摇鞭子,便开下去了。见龙在北京住的日子不多,对于城里城外的路径,本来不大熟悉,不过社会团分部一带,他还认得。尤其是湖广会馆,上次社会团开成立大会,他也曾来过多次,当然更认得清楚了。不料这辆马车所走的道路,他都不大认识,并且他心里想,如果到骡马市虎坊桥,当然得出前门,这是无论如何也飞不过去的,怎么走了许久,还不曾看见前门呢这一来,他心里未免有些忐忑不定。走着走着,忽然见前面排列两行警察,全都直条条地立着,拄枪于地,并且枪上都安着光亮亮的刺刀。这一来,他心中已经醒悟了一半,马车从警察的当中穿过去,前面很大的黑漆门,却不是湖广会馆,门旁悬着一个牌子,大标五个大字,是京师警察厅。这一来,见龙心里确是十分明白了,他很纳闷,我昨天同叶树芬定的约会,警察厅为何却先知道了这事真有点奇怪。莫非树芬是汉奸卖底吗不能够啊我们两人,是二十多年的关系,并且我在襁褓时,曾受过她的乳哺,她难道还能卖我不成也许是从旁的方面走漏了消息,警察厅便借这机会做成了骗局他正在思索着,车已经赶到里面去了,转弯抹角,走了足有半里路,来至一所院落门前,方才将车停住。随着一拥而上,四个手执盒子炮的警察将车围住,一个穿制服的,像是高等警官,站在车前,向见龙拱一拱手,笑道:“田先生,太对不起,请你下车吧。”车夫将车门开开,见龙很从容地从车上跳下来。那个警官向他说道:“在下姓常号是明轩,为本厅总务科长,今天是奉总监的命令,特来招待田先生。不过有一样对不起,据公府的交派,说田先生身携利器,我们只好先搜一搜,搜过之后,再请你到优待室去。田先生只管放心,我们决不能难为了你。”见龙哈哈一阵狂笑,说:“常科长就请搜吧公事公办,我田见龙决不畏怯。”常明轩指挥四个警察,在见龙身上详细搜了一番,只搜出一个皮夹,一个日记本,一管铅笔。皮夹里有中交钞票二百五十元,此外任什么也没有。警察搜过之后,常科长说:“请田先生随我到优待室来”那个赶马车的车夫同跟车的一齐举手向常科长行礼,说:“卑弁两人已将重犯带至厅中,当面交与科长。我们的责任算是尽了,先在科长台前销差,俟等总监来到,我们再正式销差。”常明轩点头微笑,说:“你二位很辛苦,等回头见了总监我必替你们说话,各记大功一次。”两人深深请安谢了,然后赶着马车出去。你道这两人是谁原来那个赶马车的是马瑞,跟车的是侯喜。两个侦探头儿生怕此事交与旁人不妥,他们亲自出马,一个扮作车夫,一个扮作跟役。至于文熊渭的片子,他们当侦探的,对于两院的议员老爷,每人的片子都有一两份,专预备不时之需,这原没有什么奇异。最可怜是田见龙,糊里糊涂,就落入人的陷阱中。金戈二苦心孤诣,想保住他的生命,结果依然是徒劳无功。一个年轻英俊,生生把性命送在两个人的手中:一个是洪化虎,一个是叶树芬。洪化虎因为得罪同寅,造成一个虚无党的名儿,他本人远在泸滨,便将罪过完全移到田见龙一人身上。假如见龙身旁要没有一个叶树芬,他既有假面具可以遮人眼目,又有金戈二在一旁护持,虽然有许多侦探,也未见得一半时就陷身罗网。偏偏这一男一女在他眼中,全认为知己可靠的朋友,结果却被他们断送了,自己还在睡里梦中,并不十分觉悟。看起来交朋友一道,也真是不容易啊
闲言少叙,却说常明轩指挥警察,将田见龙引入优待室中。这优待室,是三间西房两明一暗,明间陈列着有书有报,桌椅也都是新式的;暗间只有一架铁床,一份铺盖,什么净面盆、漱口碗,也都齐备。常科长将见龙陪进屋中,彼此坐下谈话,说:“田先生,你既来到我们厅中,一切却不必客气。兄弟虽在官场,对于民党的朋友,却很表同情,历来民党中人,因为公私案件,惠临本厅的,兄弟必竭诚尽敬地欢迎招待。田先生从早晨起来直到现在,大概连点心还不曾吃过,你们传我的话,叫厨房预备四样点心,两甜两咸,赶紧送到这屋里来,请田先生随意吃一点。至于茶水烟卷,都要预备上好的,一时也不许缺。你们谁要慢待了,叫我知道,我是一定不答应的。”警察高声答应,见龙倒是再三谦逊,说:“见龙是被罪之人,承科长优待,不把我下在狱中,已经是感激莫名,怎敢再享受肥甘要这样,不是来打官司,简直是来享福了”说罢又哈哈大笑。常科长说:“不必过谦,咱们既会在一处,便是朋友,以后还许多亲近呢。区区口腹酬应,算得什么”两人正在谈着,警察已将点心送上来,是一碟山腰桃,一碟夹砂饼,一碟烫面饺,一碟酥盒子,另外一碗橙子羹,一碗高汤卧果儿,样样做得干净可口。见龙倒也想开了,足吃一气,吃完了,向明轩拱一拱手,说:“多谢多谢。”明轩说:“总监因为你老兄这案子,很是为难。平素很仰慕你老兄的为人,因为你抱的是民生主义,与总监的宗旨恰合,所以平素对于你们社会团分部,总是加意保护。却不知是什么人,在项大总统面前,说了许多望风捕影的话,硬说你们社会团的性质,同俄国虚无党是一般无二,专门以暗杀为目的。又有人报告,说田先生此次从上海来,携有不可思议的危险物。总统得了这个消息,立刻将朱总长叫至府中当面申斥,说你那内务部,统率警察厅,所司何事田某身携利器,要扰乱北京治安,你们连一点影响全不知道,将来倘然发生意外,试问你同吴必翔,能否肩此重任我限你们十天工夫,如不能将此案破获,一律撤惩。田先生你想,这样严厉交派,朱吴两公如何担当得起,因此迫不得已,才将你骗至厅中。总监的意思很想保全你,但是你得要吐露实情,好叫他到总统面前有一个交代,然后再设法替你开脱。项总统向来恢宏大度,尤其对于青年有为之士,无不加意保全。你只管放心,决然不至有什么意外。不过据我想,你也是为人所愚,上海是平民党的秘密窟穴,他们那几个首领,专门能利用青年好胜之人,替他们放手枪扔炸弹,牺牲别人的性命,造成本党的利益。你田先生一定也是上了这个当,你莫如实话实说,何人打发你来的,杀人利器现在存放何处,你完全告诉我,我必同总监商议,将造谋的罪过放在别人身上,与你无干。你不过是受人愚弄,只要悔过输诚,不但担不着一点罪名,遇巧了,总统还许要派你优差,以策后效。你想我这话,全是推心置腹之谈,常言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可不要错过这个好机会啊”常明轩真是官僚中的好手,他娓娓而谈,发了这一大篇议论,所为是叫田见龙将此中秘密,全对他说了,他在吴必翔面前,可以大大地擎功。要放在胆小气弱意志不坚定的人,被他这软硬话一愚弄,早就把明轩看成好人,不打自招了。怎奈见龙是久经大敌、意志坚定的人,他哪里肯听这一套。当时哈哈一阵狂笑,说:“常科长,你的这番厚谊我田见龙实在感激不尽,不过我自问,尚不是甘心受人利用的人,假如我真要学俄国的虚无党,真要实行暗杀主义,我便明白了当地向你说知,人各有志,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这种行为,是属于破坏一面的,破坏两字,为我党所不许。我们社会团,是专讲提倡实业,救济民生,在下层上做工夫。政府好坏,于我们毫无关系,我们又何必与当道为难呢要说我身挟利器,方才贵警察已经遍体搜遍,并未搜出一件可疑之物,我如果有手枪炸弹,难道不在自己身边带着,还送给旁人吗项大总统深居简出,当然容易受人蒙蔽。朱吴二公,全是熟悉民情物理、很有阅历的人,怎么也信这一套呢请科长对总监说,如果能替我分辩,免得冤及无辜,那是最好不过了。倘然不能分辩,只好总统派什么罪,我田见龙便领什么罪,其余也就无可说了。”常明轩被见龙婉言顶回,自己简直无话可答,心说这个小伙子,口风真硬,要想从他嘴里讨供,实在有点不易。只好先从旁处,起出他的真赃,到那时看他还有什么话分辩。想到这里,便站起来拱一拱手,说:“田先生既不肯说,咱们改日再谈。”匆匆地出门去了。
此时吴必翔已然来厅,知道见龙已经就捕,他心里仿佛轻松了许多。特在自己密室中,将常明轩、侯喜、马瑞等一班爪牙心腹全都叫了来,商量田见龙这一案,究竟应当如何处理。常明轩将方才见龙所说的话,对必翔申述了一遍。必翔摇头,说:“这件事看起来,还实在有一点棘手呢。头一样不能得着他的真赃,他当然不肯招认。既没有供词,怎能回总统。如果将他移交法院,法院不主刑讯,当然更问不出口供来了。既没有口供,就不能判罪。我们空费了很大力,将来一点劳绩也得不着,未免太不值了。你们还有什么法子可以使他吐露真情,无法掩饰。”明轩说:“目前第一要件,得寻出他的真赃实据,然后此案才容易着手。到底真赃实据在哪里,我们还不得底,却向何处去寻呢”侯喜说:“他才一到京,先去社会团分部,可见那个危险物,一定是存在分部里边毫无可疑。”必翔说:“既然这样,你同马瑞两人可急速到该分部彻底地搜一搜,自然可以水落石出。要再晚一点,恐怕他们又给移开了。”常明轩也附和着说:“总监所见甚远,这事倒得要急起直追,不可再迟延了。”侯喜自告奋勇,说:“卑弁情愿讨这份差事,即刻前往搜查。”马瑞一听,心说好啊,你竟要一个人专利,这事说得下去吗继而又一想:也好,叫他先去碰钉子,等不可开交的时候,我去做好人。也叫他尝尝金戈二的滋味。他想到这里,便对吴必翔说:“侯喜前去,是再妥当不过了,卑弁情愿做他的接应,叫他头里去,卑弁随后赶到。”必翔点头,说:“你两人商量着办吧,无论如何,总要搜出来才好。要不然这案子,可就圆不上了。”侯马两人答应下来,侯喜心想:这一次,我可占上风了。我去了,用不到两个钟点的工夫,保管人赃俱获。你随后赶到,只有给社会团看房子吧。他带领自己最得力的几个侦探,又协同一个警官,四名警察,一齐到社会团分部来。
到了分部门前,侯喜先派两名警察,两个侦探,将前后门俱都把住。然后自己带着一名警官,四五个侦探,两个警察,大踏步一直走进来,也不叫门役去回话。门役一看这种神气,才要跑进去告知金戈二,却被侯喜拦住了,说:“你们都不许动,谁要一出屋门,便把他捆起来。”门役吓得诺诺连声,将屋门关上,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侯喜直向后面走,见上房东间门外悬着牌子,是分部长办公室。他知道金戈二必然在这屋里,一面高声吆喝金二爷,一面已走进屋门,同戈二正打了一个照面。戈二正在屋中背着手儿来回地闲走,一抬头看见侯喜,很从容地笑道:“侯老爷怎么这样闲在光临到我们这个穷地方来。”侯喜道:“二爷别开玩笑,我们无事也不敢轻来惊动,因为吴总监当面交派,有一桩公事,便是您这贵团部副团长田见龙先生,有人在总统府告发他,说他携带炸弹,潜来北京,谋为不轨,如今已经就捕了。据他亲口招认,说炸弹存放分部中,在金二爷手里,因此总监特派我来,请二爷将炸弹取出来,交在我的手中,我回去销差,也决然不能将二爷举出。咱们全是老朋友,彼此心照。”侯喜这一套是连蒙带拍,又兼着外场,软硬具备,自以为对待戈二,是再适当不过了。哪知戈二是游侠一流,非寻常混混可比,他焉肯听这一套。用一种轻藐的眼光看着侯喜,微然一笑,说:“侯老爷,你可将田见龙带了来吗”侯喜道:“这个倒不曾,况且带他有什么用处呢”戈二将脸一沉,说:“岂有此理这是何等重大的事,你不将他带来,同我当面质对,完全证明,你就硬敢诬赖炸弹存在我的手中。假如我要反过嘴来,说炸弹存在你的家里,也能算实话吗”这几句话,把侯喜问得张口结舌,半晌答不出一句来。后来他恼羞成怒,冷笑了两声,说:“你也不必强词夺理,我此次来是奉总监面谕,无论如何得从你们分部中起出炸弹。我因为同你金二爷是老朋友,所以先礼而后兵。你如果一再推诿,我们只有公事公办。”戈二笑道:“话不是这样说法,公是公,私是私,咱们虽是朋友,但今天你来是代表警察厅。你为办案人,我为嫌疑犯,该当怎样办,自管怎样办。只要你有公事,便抖出线来按:线即锁链子,官话呼之为线,套在金戈二的脖子上,我也不能归罪朋友。你只管看着办吧。”这一套话,完全叫作光棍调。侯喜也是久走外场的人,当然要针锋相对,他说:“二爷千万不要过意,我这也是上命在身,概不由己。今天的事,只有一条解疑的方法,便是搜。纵然搜不出来,我们回去也好交代。”戈二道:“搜诚然是最好的一条法子,但是民国约法上,可有这么两句,是人民有集会结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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