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2 / 2)

陈珺没有说话,阿清仍然盯着他,眼里干净得一点杂质也没有,继续道:我叫阿清。

后来阿清便被打发去角门,干完活就坐在门口,日复一日地等着。陈珺路过时,总能看见那个瘦小的身影望着门外,阳光落下来,将那身体化成一道剪影,如同雕塑一般,凝固在那儿。

陈珺顿时有些恍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一时分不清,守在门口的是阿清,还是自己。

后来陈璟回来了,阿清救了他。陈珺于是把阿清送入了山谷,他也许是气愤,也许是嫉妒,为什么救人的那个是阿清,为什么阿清可以这样毫无愧疚地对待陈璟。

后来阿清死了,葬在那片开满野菊的空地上,陈珺却觉得,那坟墓里葬着的,也许是自己。

他忽而想起来在小庙里,陈璟说的话。

你若当真心中愧疚,便用余生的时间忏悔吧,不用为我,只为了其他无辜的人。

夕阳只剩下最后一点,星河开始在头顶显现。初秋的风吹过来,带着几分凉意,陈珺打了个寒噤。

肩头落下一件披风,阿朗把他抱起来,道:外面冷起来了,我们回去吧。

陈珺蜷缩着,看向山坡上,帐篷旁已经升起了炊烟。白色的烟雾升腾着飞向天际,逐渐在越来越浓稠的夜色中消散无踪。

矮榻上铺了厚厚的褥子,驱散了草原上夜的寒气。

依达朗忙碌着,为他端来晚饭。

过几天,你在镇子里寻一个地方,我搬过去。陈珺喝了一口热奶茶,道。

依达朗在他对面坐下,放下茶碗,道:这里不好么?

陈珺笑了一声,道:你是勒穆国的王子,依达干已经死了,你是王位唯一的继承人,难道还要挤在这个破帐篷里?

依达朗看着他,道:我从小就生活在这里,跟着义父学武,这里是我的家。

陈珺的笑意隐去,随即道:我一个外人,住在你家里算什么?你爱呆在哪儿是你的事,你对我也没有任何责任和义务,以后不用管我。

依达朗仍定定地看着他,道:没有责任和义务,可我就是想管呢?

陈珺愕然,避开了他的目光,心跳快了几分,道:不就是我们之间没有别的关系,也无需对对方负责。

依达朗没再说什么,而是道:眼下还有些事务需要处理,过一段时间再说吧,你先安心在这里住着。

说完便走出帐篷,没给陈珺拒绝的机会。

第二天早上醒来,陈珺撑起身子,下意识想叫人,但想起这是在勒穆,帐篷里空无一人,只好靠在榻边出神。

过了不知多久,太阳渐渐移高,帐篷帘子被掀开,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看见陈珺醒着,道:起了多久了?怎么不叫人进来,我留了人在帐篷外的。

陈珺看向依达朗,他已经穿上了王族的衣服,想来今早是去王宫集会处理事情了。在陈府这么多年,甘愿为人驱使,果真如仆从般。可陈珺从知道他真实身份的那天起,就知道他身体里王族的血脉从未消退,他很善于隐藏,他从未忘记过自己的身份。

他想要复国,却并不想把野心伸展至中原。瑨国很强大,复国已是奢望,灭瑨则是妄想。也许未来的有一天,时势格局会有所改变,但他如今只想好好保护自己的子民,让他们能够在自己的家乡繁衍生息,舐平多年前战争留下的伤口。

依达干听信陈文的哄骗,不自量力以卵击石,以为真的能够让自己成为兴国之君,以致于不惜拿子民作为自己登上王位的垫脚石。

依达朗却始终相信陈珺,因为陈珺明白他的想法,允诺会保护好勒穆百姓。他做到了,他布下的人杀死了依达干,为依达朗铺平了登上王位的路。

如今的依达朗褪去一身伪装,锋芒终于显露出来,如同雄鹰展翅,广阔的天空正等着他去尽情翱翔。

依达朗拧了帕子递给陈珺,又叫人端了吃的来,面有喜色道:中原来了信使,烟波庄送来了几本医书和几瓶药,说是可以治你的腿。

陈珺怔住:烟波庄?

是,依达朗把东西交在他怀里,医书和药都是出自问药门,闵不归是药圣,他若说能治那便一定能治,便是不能恢复如初,但至少能勉强行走。

他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些。陈珺闭上眼,压下翻涌的情绪。

依达朗握住了他的手,道:你让我带你来看萨日朗,我带你来了,从今以后,把过往种种都抛掉吧。他开始了新的生活,你也可以。

陈珺有些失神,新的生活,他从未奢望过,他只是想来看一看,有一次依达朗提起过的那种花,好像很美的样子。看过之后,他就会在某个地方,安静地等待生命尽头的来临。

可是现在,却有人要将他拉向生命的另一条道路,他还可以站起来,还可以用这双腿行走。

依达朗看到他的动摇,继续道:先治好腿好么,试一试,从笼子里出来吧,从今以后,你也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

陈珺轻轻抽回了手,可面对依达朗期待的目光,他不自禁地点了头。

依达朗找来大夫,按照医书上的内容为他针灸和敷药。每天晚上,处理完事情之后,依达朗总会回来,为陈珺按摩腿上的肌肉。

陈珺仍旧毫无知觉,想要缩回腿却不能,只好道:你不用再做这些。

依达朗手上动作不停,道:我愿意做。

陈珺想问为什么,可他终究没敢问,因为似乎从很久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答案,只是那个时候他不曾在意。

似乎比以前好些了。依达朗打量了一会儿他的腿,抬起头来,眼里有淡淡的笑意。

陈珺有点心慌,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扭开了头。

依达朗的手仍覆在他的小腿上,似乎是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陈珺似乎感觉到他手心灼热的温度透过皮肤传递进来,直达心底,加速了心脏的跳动。

我想睡了。他掩饰着语气中的一丝慌乱。

睡吧。依达朗替他盖上被子,起身走了出去。

第二日清晨,依达朗轻轻叫醒了陈珺,道:今天是个好天气,趁着冬天还没来,我们去看看日出吧,草原上的日出。

陈珺以为自己在做梦,但他刚睁开眼,一双手臂就把他捞起来,等他怔怔地擦了脸,又替他穿上衣服,随意吃过点东西后,就用斗篷裹住他,带他骑马奔了出去。

清晨的风很有几分寒意,星辰在淡青色的天空中闪着微弱的光。马儿朝着东方跑了一阵,停了下来。

依达朗揽着陈珺的腰,指着地平线上渐渐泛白的天空,道:快看。

一抹晨曦从地平线刺出,天地相接的地方,如火一般的颜色向两边迅速延展,渐渐地那红色向天空蔓延,直至日轮终于从地平线升起,耀眼的光芒洒遍草原,红色的光变成金色,将生机带到世间。

陈珺回头看向依达朗,见他眼中映着太阳,轮廓分明的脸灿若晨曦。仍旧寂静的清晨,在万丈光芒之中,陈珺听见自己有力的心跳声,与背后那胸腔中的心跳声融为一体。

腿上忽而传来一阵刺痛,他低低哼了一声,皱起眉头。

怎么了?依达朗立刻发觉,侧身问他。

陈珺摇摇头,道:没事,腿上,好像有点疼。

是受伤了么?依达朗跳下马来,轻轻摸上陈珺的大腿。

不,是小腿。陈珺下意识说道。

两人忽然同时沉默了一瞬。

现现在呢?依达朗的声音有些颤抖,不敢再碰他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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