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蕊有些惊讶,“你就这般听他的话?”她目光狐疑地在纪绯川身上来回打量着,“我瞧你也不像这么循规蹈矩的人啊。”
纪绯川白她一眼,“你懂什么?讨心上人喜欢的事,跟守不守规矩有何相干?”他抱起小猴,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小猴你说是不是?”
小猴在他手里扑腾个不停,一心要往沈云蕊怀里钻。纪绯川没好气地把猴子往沈云蕊怀里一扔,扭头见沈云灼猎了两只野兔一只山鸡来,顿时笑逐颜开地迎上去,“师兄快看,我捡了好多柴,可以烧一晚上了!”
沈云灼颔首,“做得不错。”
沈云蕊与小猴顿时义愤填膺捏紧了拳头:“——无耻!”
几人草草解决了晚餐,就着火堆原地休息,半夜里纪绯川起身去林间小解,回去时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原来是小猴跟了上来。
小猴灵活地跳到他肩上,往林深处指了个方向,纪绯川便带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走得愈远篝火的光亮便愈是微弱,直到黑夜完全将其吞噬,四周只剩夜风掠过枝杈的沙沙声,以及脚下的枯枝折断声。
纪绯川低声和小猴闲聊起来,好似在自言自语一般,“小猴是不是舍不得那个丑丫头呀?”
小猴吱吱两声,揪了揪他的头发表示抗议。
“好了好了,不丑,漂亮丫头行了吧?”纪绯川轻哼一声,随即又叹了一声,语气有些落寞,“我也舍不得沈师兄。”
“可我不想回五毒教。”纪绯川眉头深蹙,露出了厌恶又仇视的表情,“一想到那个鬼地方我就恶心。”
“要是沈云灼别那么执着那个案子就好了,我都不在乎了,他还管那么宽做什么。江湖仇杀多了去了,他又不能总是主持公道。”他紧了紧深红色的外套,“可我好像偏偏就喜欢他这一点。”
“对待像我这样的人,他都可以这么温柔,对其他人一定就更是这样了。所以我一定要把他牢牢抓紧了,不能分给其他任何人,小猴你说对不对?”
纪绯川扭头询问小猴的意见,却见猴子瞪圆了眼睛,两只爪子扣在他肩上瑟瑟发抖,似乎在忌惮着什么。
万籁俱寂,微风拂过树梢,送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小猴呲溜一声跳下他的肩,隐入了灌木丛中。
纪绯川警惕起来,摸出一管玉骨笛,四下冷冷打量着,“哪里来的无胆鼠辈?给你爷爷我滚出来!”
“呵呵,被当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这么久,反倒有勇气指责别人是鼠辈,小师弟还是同往日一样,脸皮厚比城墙,毫无自知之明啊!”
讥讽的笑语从林间传来,熟悉得纪绯川眉尾一跳,“哟,这不是我那资质平平毫无建树、走出去都有辱五毒教门风、故而三年前就被逐出师门的尚紫云尚师兄吗?”
“难为小师弟还记得我。”尚紫云提着一盏人皮灯笼幽幽从林间踱出来,半副面具遮着左边半张脸,一只丹凤眼斜斜向上吊着,眼底泛出的冷光好似毒蛇吐着信子,嘴角勾出的笑容似笑非笑,含着三分戏谑三分阴冷。
纪绯川挠了挠头发,有些费解,“我记得当年雪里红为了防你滥用蛊毒,给你下了天蚕香来着,你怎么还活着?”
“还不是拜小师弟当年在师父面前巧舌如簧、搬弄是非所赐?当初若没有你,我也不会有今天。”尚紫云阴恻恻地盯着他,忆起往日种种,只恨不得即刻撕碎了他,饮其血,啖其肉。
纪绯川哈哈一笑,浑然不觉威胁降临,“好说,好说。”
“养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吃里扒外的东西,雪里红也是咎由自取。”想起自己此行目的,尚紫云隐去眼底猩红,“可惜他还是走得急了些,没能让我亲眼见着他老人家奔赴黄泉。听闻此后五毒教人才凋敝,本想邀小师弟上门叙旧,顺带讨教我派那三十六册毒经的下落,谁知我那属下笨嘴拙舌讨了师弟的嫌,这不,师兄亲自——嘶!”
一句话未说完,哪晓得纪绯川忽然翻脸,腰间软烟罗顷刻挥作一根布满毒刺的软鞭朝他当面抽来,“你也配叫师兄!”
尚紫云疾疾避开半步,那软剑不偏不倚劈在面具上,只听“噼啪”一声,面具应声而碎,露出形容枯槁的半张脸以及那只浑浊的左眼,那只眼睛里白眼球占了多数,黑瞳仁缩成了仅仅一个小圆点,数只蛊虫在表面时不时爬过,十分渗人。
尚紫云忙捂住左眼,怒不可遏地瞪了纪绯川一眼,“找死?”
他不知扣动了何处机关,手臂上缠绕的玄铁护腕一节节弹开,骤然拼成两柄固定在腕上的铁钩,直冲纪绯川咽喉而去。
铁钩袭来的速度犹如风驰电掣一般,转瞬间近在眼前,纪绯川霎时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尚紫云今非昔比,这一下他怕是躲不过。
他下意识地闭上双眼,然而预料中的窒息与痛感并没有传来,纪绯川动了动鼻子,忽然嗅到一阵淡雅的清香。
他睁开眼,果然见沈云灼正立在他身前,火花四溅间挥剑挡了回去。
“这人该不会是你新傍上的姘头吧?还是我家小师弟手段高明,勾引男人那一套练得真是炉火纯青,难怪师父愿将那三十六册毒经、一身绝学都倾囊相授给你呢。”尚紫云阴阳怪气地说了一通,趁沈云灼与纪绯川对视的空档,冷不丁弹了三根银针过去。
沈云灼早有防备,掌风一扫将银针悉数奉还,随即与尚紫云缠斗起来。
纪绯川狠狠地剜了尚紫云一眼,识趣地退开后在腕上割开一道口子,用力吹奏起了手中骨笛,荒野里蛰伏的毒虫窸窸窣窣开始了活动。
尚紫云不及沈云灼内力精纯,加上有潜在的威胁正在逼近,他不敢恋战,虚晃一招便腾身遁入密林深处,只余一道冷嘲热讽的话语借着内力传到两人耳边。
“沈道长一心护这小崽子,当心来日他反咬你一口。此人狼心狗肺、欺师灭祖,从小就敢肖想自己的授业恩师,爱而不得便痛下杀手,你若不信,三日后来五毒教,一探便知分晓!”
沈云灼听罢,不觉看了纪绯川一眼,本以为依他心性定会气得跳脚大骂,谁知纪绯川听后面色惨白,整个人犹如被点了穴一般身体僵直,连目光也变得闪躲起来。
沈云灼头一回见他这副模样,本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半路又收了回去。他敛袖转身,“走吧,还有两个时辰天才亮,回去再睡一会儿。”
身后的人半晌没有抬脚的意思,沈云灼回头看他,声音沉了些许:“纪绯川。”
纪绯川突然打了个哆嗦,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别去,他骗你呢。五毒教不是什么好地方,三天后这梵音谷里里外外肯定布满了陷阱,那时就逃不掉了。”
“你在害怕?”沈云灼抚上他的脸颊,触感冰凉,他解下外袍披在纪绯川肩上,又拿手帕替他包扎伤口。
“谁害怕了!”纪绯川咬牙瞪着他,“你就非去不可?”
“已经走到这里了,而且尚紫云极有可能就是栽赃陷害你的人,你想就此止步吗?”沈云灼反问他。
纪绯川揪紧了长袍一角,良久抬起头来,目光如炬地盯着沈云灼:“五毒教我最熟了,我可以给你带路,不过从梵音谷出来以后,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好,答应你。”
“我还没说是什么呢!”纪绯川被他打断了酝酿已久的情绪,险些忍不住跳脚。
沈云灼见状忍不住微微勾了勾唇,牵起他的手,沿着来时的路缓缓向温暖明亮之处折返而去,“待此事了结,你再慢慢说来也不迟。”
第21章地宫
纪绯川半梦半醒着在篝火旁渡过后半夜,直到天快亮才逐渐睡熟。醒来时旭日东升,朝霞遍布,天际泛出金红色。他身上还披着沈云灼的外衣,而沈云灼和沈云蕊却不知所踪。
他站起来,无头苍蝇似的转了两圈,发现连昨晚拴在树边的马儿和行李也不见了。胸口流淌的血液好像忽然冷下来,他愣怔着盘腿坐下,望着柴火中徐徐升起的轻烟发呆。
“醒了?”沈云灼一手持剑,一手拿着几个野果从林间走出来,将果子递到纪绯川面前,“接下来的路福祸难测,云蕊就不与我们同行了。”
他让沈云蕊就近找个村镇落脚,方便向外界传送消息。如果他二人发生不测,这样做也可多出一线生机。
纪绯川猛地抬头,目光由惊愕转为愤怒,最后化为怨气,起身恶狠狠地冲着已经熄灭的柴火堆踢了一脚,木炭划过沈云灼的衣摆,留下一道焦黑的碳印。
纪绯川仍不解气,一巴掌拍掉沈云灼递来的野果,胸膛一起一伏地瞪着他,好像随时能冲上去咬他一口。
沈云灼脸色一沉,“我从前就是这样教你的?”
——为师以前就是这样教你的?
一句似曾相识的问话从脑海中骤然响起,纪绯川瞳孔一缩,双拳紧握着瞪了他半晌,仿佛在极力控制自己,良久之后才偏过脸去,憋出一句:“......我刚才睡懵了,以为你和沈云蕊走了!”
沈云灼神色稍敛,俯身捡起那几颗野果擦了擦,再次递到纪绯川面前,“补充体力罢,最好今天就能潜进五毒教,探一探敌人底细。”
纪绯川犹豫地看着果子,又听沈云灼补充了一句,“甜的。”这才接过来,低头闷声不响地啃了起来。
沈云灼问道:“此处距五毒教入口有多远?”
“走过去还得翻两座山,不过有条近路,你要是用轻功,半个时辰就能到。”纪绯川鼓着腮帮子嚼得吭哧作响,眼神时不时偷瞄沈云灼一眼,看着他打开水袋将冒烟的木炭一一浇透,每当沈云灼对他的目光有所察觉时,又飞快地转移视线。
两人准备动身时,纪绯川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刚才是不是想揍我来着?”
“你想多了。”沈云灼回答之余不禁扪心自问,他对纪绯川是不是过于严苛了,以至于他只是稍微变一下脸色,都要被纪绯川误认为是想要对他动手。
然而没过多久他便毫无疑义地否定了自己的怀疑。
他对纪绯川,远比对待家中弟妹要宽宥得多,更不要提严苛一词。除了那天晚上他亲手施加的惩戒,那是仅对纪绯川才有的举动,不可与其他人一概论之。
“哦。”纪绯川眼珠转了转,心里虽然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的确有些欠揍,不过要在沈云灼面前承认,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叹,拍拍沈云灼的肩,“我现在才算明白,沈师兄原来是个天大的好人。不过好人也会触别人的霉头,有些东西是招惹不得的,比如炸毛的猫,吐信的蛇,翘尾巴的蝎子,还有刚睡醒的我。以后我常提点着你,你就知道怎样做才最能讨我欢心了。”
“我?讨你的欢心?”沈云灼怀疑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反问道。
“那是自然。”纪绯川勾了勾嘴角,心头阴霾一扫而空,脚步也随之轻快起来,“你当然要讨我的欢心,毕竟只有我才清楚五毒教的布局迷障,帮你全身而退呀。”
而且,沈师兄这般喜欢我,哄我开心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不过他并未将这句话宣之于口,否则沈云灼就该怀疑,也许他对纪绯川真的有些纵容过头了。
纪绯川草草填饱了肚子,沈云灼带着他施展轻功一路穿行于崇山峻岭之间,不消一炷香便来到一处峡谷。
那道峡谷由两面高逾百丈的石壁围成,其间云雾缭绕深不可测,隐约听闻潺潺水声。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一人宽的羊肠小道上,沿着峡谷峭壁一路下行。
纪绯川在前方引路,同时低声叮嘱道:“这里才是真正的梵音谷,穿过这里就是五毒教的老巢。这条路只能进,不能出,只能下,不能上,你记得不要走回头路。”
“这是何故?”沈云灼问道。
“梵音谷得名于它里面的迷障,此处上空毒雾弥漫,可以使人产生重重幻觉,好似梵音入耳,勾起生平所有痛苦的记忆,最后丧失理智困死在这里。我们在下行的时候吸入的毒雾少,你又佩着我的香囊,所以能够抵御。谷里的人要是没有百十来年的内家功夫,想从这里通往外界无异于痴人说梦。当初尚紫云就是被我师父喂了天蚕香,丢到这个地方自生自灭的,不知他那时用了什么东西续命,我瞧他现在脑子也不大正常。”纪绯川想起昨晚见到尚紫云那半张脸,不由得起了一手臂的鸡皮疙瘩。
“那么你当初又是从何处逃出来的?”
纪绯川紧绷着一张脸,“我当然是放完火之后,从大门口光明正大走出来的。”
说完他便抿着嘴巴,再也没有主动开口搭过腔,沈云灼听出他语气中的闷闷不乐,接下来也未曾多问一句。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两人终于穿越峡谷,始见峡谷之外别有洞天。
那是一处地势平缓、草木葱茏的山坞,随处可见暗红色的石蒜成团成簇迎风招展,远远望去,便如同美人的枯手骨架一般,正向着过路行人招魂索命。再往远处便有宫殿楼阁数座,经历过一场烈焰焚烧,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
纪绯川深深地吸了口气,胸膛起伏片刻,终于迈脚走向那居中的一座宫殿,抬手推开了屋门。
他回答沈云灼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但有些细节只有自己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