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了不吃了!”姜知津脸上有明显的怒色,“都给我下去!”
周夫人吃了一惊,不敢再多说,带着人退下去。
书房重新安静下来,姜知津按住了脑门。
那盘蕈子像是一把铁锹,猝不及防铲进他的脑子里。
是的,这是西山出的蕈子,他一尝就知道,因为当初被困在山洞时,温摩烤给他的,就是这样的味道。
清甜,鲜润,不用油盐,单只是烤熟,就已经是无上美味。
可现在他吃到嘴里全是苦味。
“笃笃”,外头有人叩门。
“滚!”姜知津大喝。
外面的人不单没有滚,反而推门进来,复又关上门,向他道:“你这样可不像个七岁的小傻子。”
是风旭。
“你怎么来了?”姜知津皱眉,“风昭那边办妥了?”
风昭接连失去古家和姜家两大助力,心中惶惶,赵国公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向皇帝请命,带着赤麟军去驻守南疆,镇慑近来不太/安分的伽南国。
明眼人都知道,驻守是假,带着赤麟军离开京城是真。他们已经感觉到了风旭的攻势汹汹,难以抵挡,想保留实力,以图来日再战。
“父皇要见你。”风旭叹了口气。
“……”姜知津看着他半晌,“你告诉他了?”
风旭无奈地点点头:“他是我父皇,他知道我的斤两,这些事情不是我一个人做得出来的。他答应留下赤麟军,给风昭一块封地,让风昭离京,但条件是我得实话实说,供出真正的布局之人,”
让风昭离京,这是大局已定的意思。
用东宫之位换一个答案,谁也扛不住。
在御书房里,姜知津不再像过去那样亲亲热热地喊舅舅,而是恭恭敬敬向行礼:“叩见陛下。”
“在你很小的时候,朕就盼着能有这样一天,后来你病了那一场,朕只道终生都等不到这一天了,没想到你还是给了朕这样的惊喜。”
皇帝伸手托起他,深深道,“风家诸子之中,旭儿最得人心,但他生性仁弱,心慈手软,也许可以成为一位仁君,却无法成为一位明君,而姜家势大,帝王若是过于心慈手软,姜家势必要压倒风家,所以明知昭儿跋扈,朕还是迟迟未能下定决心,现在你为朕解决了这个难题。知津,你肯整肃姜家,朕替天下百姓多谢你。”
“姜家若不整肃,迟早会毁了姜家自身,也会毁了大央。”姜知津道,“大概两个月后,我会有一个想要的姜家,陛下会有一个可保数十年太平的天下。”
皇帝笑了:“只能数十年吗?”
姜知津轻笑:“陛下,不要太贪心。姜家休生养息数十年,正是风家占上风的好机会。或者陛下可以冒一冒险,试试违背血誓,铲除姜家?但风姜两家早已契合在一起,除去姜家,等于断去风家两条手臂,只会白白便宜那些虎视眈眈的近邻们。”
每一任风家皇帝继位之时皆要在太庙对着太/祖的牌位立誓迎娶姜氏女为后,与姜家共享大央,否则将会人神共愤,为天所弃,然后再与姜家家主歃血为盟,方能正式登基。
估计后世每一任风家皇帝都对这项血誓深恶痛绝,恨不能敲破太/祖爷爷的脑袋,看看里头到底是进了多少水,才会把这种誓言写进传国丹书之中,永存太庙,连一个让后人毁约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皇帝也只能认命地笑笑,姜家肯休养生息数十年,已经算是上天对风家的恩赐了。
他拉住姜知津与风旭,将两人的手合到一处:“朕终于知道为什么世代祖先都要将公主嫁进姜家,其实为的不是掌控姜家,而是让姜家与风家的血脉相连,就如同你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旭儿,津津,未来的大央是你们的,你们要一起守护好它。”
“是,父皇!”
“是,陛下。”
“叫舅舅。”皇帝更正姜知津,顺便摸了摸姜知津的头,脸上有了一丝明显的遗憾,“还是从前的津津可爱些啊。”
眼前的姜知津丰神俊秀,眉眼间有股皎然如冰雪的矜贵之气,一双湛清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一切,这是当年那个惊才绝艳的姜二公子,不再是那个玉雪可爱的小津津了。
离开御书房的时候,风旭犹自意气风发,眸子闪亮,脸上有堂皇的正气,温润恢宏。
他望向姜知津,却未能在姜知津眼中找到和自己一样的振奋和昂扬。
他有点意外:“知津?”
为了这一天,他们已经准备了十多年。他成为太子,姜知津成为姜家家主,风姜两家在他们手里将一改数百年来的你争我夺与明争暗斗,从此携手并进,泽被大央天下所有的生灵。
给百姓一个太平盛世,是他们共同的理想。
十多年来的心血没有白费,他们的理想马上就要实现,为什么姜知津看上去却并不开心?
姜知津自己也不知道。
多年夙望,已成现实,姜家现在就像一枚快要熟透的果子,只要他轻轻一伸手,它就会落进他的手里。
可就算手握住了姜家,又如何呢?
心里仍有一块空洞,用整个姜家,乃至整个天下都填不满。
“没什么。”姜知津道,“我回炎园了。”
风旭跟上两步:“我跟你一道去。”
姜知津知道他在想什么:“不必担心,我好得很。”
风旭看着他,两只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怀疑”两个字。
“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姜知津淡淡道,“大事未成,谈什么儿女情长?再说这么多年没有她我一样是这么过,现在也不过是回到从前而已,并没什么两样。”
但风旭还是跟着他上了马车。
姜知津皱了皱眉。
在被赶下马车之前,风旭道:“一旦父皇下旨,我入东宫,老五离京,一边热闹,一边荒凉,未免衬得他太过凄惨,我还是去炎园避一避风头的好。”
姜知津看他一眼,靠着车壁合上了眼睛:“心慈手软,将会是你一生最大的破绽。”
“人活一世,谁还没个破绽呢?”风旭心态倒是极好,不以为意,“从前温摩不就是你的破绽?你为她犯过多少次傻了?所以她现在走了,也未尝不是好事……”
姜知津猛然睁开眼,眸子如刀光般冷然。
风旭立刻闭上了嘴。
一路上姜知津再没开过口。
风旭也没找到话题开口。
马车在寂静中驶到炎园门口时,已近黄昏,风旭正要下车,姜知津忽然道:“带上你的人,陪我去个地方。”
来到西山深处,天色已经全黑,风旭带着人守在石阵外,打着火把。
一道绳索一头系在旁边的大树上,另一头一直延伸进石阵内。
“一个时辰后我要是还没出来,你就进去找我。”姜知津交代。
“你要做什么?”风旭疑惑,这地方他知道,当时还是为了演一出“姜二公子被黑衣人追杀”的好戏,这是他们起选定的藏身之处,“我陪你。”
“不必了。记住,一个时辰之内,谁也不许进去。”姜知津说着便进了石阵。
山洞还是那时候的模样,只不过当时有不少山花,现在则结了一粒粒小果子。
清晨才下过一场小雨,草尖还有些湿漉,轻轻拔开草丛,就发现了一丛蕈子。
他回忆着那时温摩那一捧蕈子,专挑温摩吃过的采
然后生起一堆火,将那些蕈子烤熟。
空气里有了熟蕈子的香气,和当日的一模一样。
他尝了一颗,味道也和当日一模一样。
如果闭上眼睛,就像又回了那一天,她好像就在这个山洞里,就在他的身边。
伸出手去,就能碰到。
轻轻撒个娇,她会含笑回应。
姜知津吃完了所有的蕈子。
里面总该有几颗有毒吧?
她当时吃完毒蕈子,看到了她最最思念的阿祖,他吃完,是不是可以看到她?
他靠在山壁上,闭上了眼睛,等待那奇妙的幻觉出现。
心中飘飘荡荡的,神魂要离体而起,眼前有一圈圈的小人手拉着手旋着舞蹈,一圈一圈又一圈,世界仿佛都在摇晃。
但没有她。
她明明在他的心中无处不存,却不肯到他的面前来。
连一点幻觉都吝啬赐予他。
果然,还是不肯原谅他吧?
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一点泪从他的眼角滑落,被火光照得无比晶莹。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说好的小人跳舞来啦!
第111章一百一十一
陈山海觉得自己的运气相当不赖。
三皇子入主东宫,五皇子去了封地,赤麟军留在京城,皇帝将赤麟军编入羽林卫,更名赤麟卫,由赵国公亲自统领。
赤麟军既然这么厉害,皇帝便有意让赤麟军带一带羽林卫,拔了一百赤麟军与一千羽林卫给陈山海,归陈山海统领。
此举说白是分散赤麟军,削弱赵国公的力量,陈山海则成了直接受益人。
紧接着温岚又上疏说羽林卫处久京城,作为天子亲卫,所受操练不足,如今正好有赤麟军作榜样,最好可以让赤麟军带着羽林卫出去练一练,比方说让赤麟军带着羽林卫分别去各地驻防一年。
这样的分散效果更好,皇帝当然同意。
温岚选定了几个地方,其中之一便是南疆。
陈山海作为上将军,自动请令外出镇守,还得了皇帝褒奖,外加不少赏赐。
所以,在温摩离京的一个月后,陈山海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前往南疆,既不用绑架小铃儿,又能甩掉公主,且一路上有官府驿站招待接应,各地官员轮番奉迎,真的是老天眷顾,不亦快哉。
南疆距离京城约有两千四百多里,真可谓是千里迢迢,这一天/行至半路,陈山海心血来潮,想去检视一下自己挟带的几车货物。
哪知一撩开车帘,里头探出一颗小脑袋,头上还顶着羽林卫的头盔,脑袋太小,头盔又太大,晃晃荡荡好像随时都要掉下来。
结果头盔没掉下来,陈山海直接摔下了马车,并且发出了一声惊动全队的惨叫。
大家以为陈将军被行刺了,纷纷拔刀前来,将马车团团围住,然后就见陈山海地上爬起来,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公主,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躲在马车上跟来的呀。”行踪都被撞破了,宜和也懒得再隐藏,摘了那顶大头盔,她活动活动脖子,“我告诉你哦,现在行程已经过半,你别指望能送我回去。”
陈山海朝众人咆哮:“谁?!是谁帮她藏在这里?!”
一个多月,他的车队里多了一个人,他竟然不知道!
几名羽林卫哆哆嗦嗦挪过来:“老大,是我们。”
正是一直跟着陈山海的山海门众人,以阿刀为首,齐齐整整,一个不漏。
“你们怎么敢?!”陈山海气得说不出话来,万万没想到,背叛自己的竟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好兄弟。
“嗐,兄弟们还不是为了挣点钱么?”阿大凑近一点,低声道,“公主说了,只要成功瞒着你护送她到南疆,我们每人能有一千两银子。老大,那是一千两!我们早就想好了,照门规,每人各出三百两给老大你,老大你就别生气了吧?”
山海门门规:没有什么事是不能砸钱解决的,实在不行,就砸更多的钱!
陈山海:“……”
我要解散山海门!
宜和既露了脸,就懒得再缩在马车上了,开始缠着陈山海教她骑马,一时又要去打猎,看到谁家娶亲办喜事,还要去看个热闹,一路上花样层出不穷,没有一天安生。
陈山海不堪其扰,想了无数法子要送她回京,结果宜和文能哭得梨花带雨,武能拿刀对着自己的脖子,文武双全,没有人是她的敌手,陈山海败下阵来,只能写信回京,告诉风旭公主在这儿,请风旭赶快派人来接。
果然风旭的信快马送来,命陈山海保护公主,不得有失,待到了南疆,会有人来接公主。
陈山海接到信的当晚,才发现老天爷给他的好运气里原来加了这么重的利息。
想死。
总之有宜和如此这般一折腾,半后程足足多走了一倍的时间,两个月后才到南疆。
南疆号称有十万大山,连绵不尽,最大城池名曰“阿鲁丹”,大央的南疆督护府便设在这里,这里除了南疆各族百姓,中原人也有不少,街上的人衣饰各有不同,宜和瞧得目不转睛,指着其中一个道:“瞧,那人的衣裳有点像阿摩姐姐穿过的!”
南疆督护郑钦已经接到了太子手书,直接以最高的规格将公主和陈山海等人迎入城内,此时顺着宜和指的方向看去,道:“那便是仡族。仡族是由女子当家,离伽南最近,民风十分剽悍。”
宜和想起她和阿摩姐姐干的第一仗,对于“剽悍”二字深以为然。
按时节,京城已经是寒冷的冬天,这里却是温暖如春夏,百花盛开,鲜果累累,督护府当夜举行了盛大的筵席,宜和玩得十分开心。
陈山海怀里还揣着温岚给温摩的信,以及达禾给自己阿娘的信,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去仡族。
哪知到了仡族才发现,温摩根本不在。
“阿摩进山了。”
“进山?进哪座山?”
“孩子,十万大山,连绵不尽,直到天神的居处。进山就是进山,没有哪一个山孤立于世,也没有哪一个人超出尘世。”
招呼陈山海的是一名老妇人,她是温摩的阿祖,也是仡族的族长,她笑得很慈祥,目光却如闪电般明亮清澈,给他的杯子里满上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