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只扫了两行,整个人便从椅子上弹射起来。
那当真是一本檄文,字字句句,辛辣诛心,直指风陵云中君封如故擅修魔道,癫迷入心,隐瞒身份,沽名钓誉,甚至在身份有败露之虞时,杀害了寒山寺的海净小师父。
关不知周身热汗转冷,一字字地把整篇檄文读完,深吸一口气,才想起自己有好长时间忘了呼吸。
这篇檄文词彩华章,算得上妙笔。
然而,如椽巨笔,此时不亚于杀人利刃。
关不知面上透青,张口结舌了半晌,看向他的兄长,似乎想从兄长的眼神里判断出这是否是某个恶劣的玩笑。
关不用重重叹了一口气,叹得关不知一颗心飘飘摇摇地沉了底。
是,自己兄长素来稳重,只求平安度日,不求多事,不会拿这种事情玩笑。
关不知干巴巴挤出几个字来:怎会如此?
前不久,关氏兄弟才与封如故打过交道,受他之恩,青阳山方从灭派之危中解脱。
关不用沉沉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关不知从迷惘中醒来,大力赞成:是啊!我们不是没有见过封如故的。他心高气傲,他灵力深厚他可是云中君!他与那魔道丁酉有深仇大恨,且自身就已是惊才绝艳,缘何要去修魔道术法?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我得去风陵一趟,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关不用见状,急斥一句:回来!
关不知已经打算踏出殿外去了,听到这声厉喝,未免错愕。
关不用从座位上站起:你没有看到檄文上说,风陵封山,意欲包庇?这哪里是冲着封如故去的,分明是要把风陵彻底拉下四门之位!你就算去了,能做什么?能说得上话吗?我们蕞尔小派,二三百人的规模。道门中事,哪里轮到我们置喙?
关不知久久望着他的兄长,看得关不用隐隐有些发冷。
他说:兄长,我们人微言轻,却不是人微言无吧。见了不平事,连说上一说的资格便也没了吗?
关不用急道:可你会将祸患引至青阳山!
他知道自己这弟弟做事一向是莽撞的,怕将话说得太曲折,他会不懂其中利害,便尖锐道:人会说,我们与封如故款曲相通!你何苦做这引火烧身的事情!
见关不知不吭声,关不用又强调了一遍:明哲保身,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关不知抬起头来,年轻的眸光炯炯异常:自古以来如此,便是对的吗?
言罢,他劲装后摆一振,自化流光,踏剑而去,任关不用在后连连唤他姓名,他也攥紧那本檄文,不曾回头半次。
外界的风云翻覆、蜚短流长,封如故并不在意。
骤然封山,风陵弟子被断绝了消息来源,并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
同在山中的燕江南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要来见封如故。
然而,常伯宁在罗浮春离开后,在玉髓潭正面设下结界,之后便忙于自己的事务,闭门不见任何人。
燕江南无法,索性从后山攀援上来,从一处小洞手脚并用地钻入,走过一道长而漆黑的山洞,七拐八绕,从玉髓潭的腹地处钻出。
常伯宁比他们二人入山都早,且一直是端庄自持、莳花弄草的小公子形象,走的皆是正门和大道。
而她与封如故不同。
二人年岁相仿,在风陵山里一同跑闹着长大,知晓这山中的每一处玄虚。
譬如玉髓潭尽头的这一处小小洞窟,便是二人一力勘探得来的。
她带着一头一脸的潮湿露气,在玉髓潭的洞口前,找到了独身一人、盘膝望月的封如故。
他像是习惯了这样的孤独,藏在阴影之下,头脸和睫毛上都笼了一层薄弱的水汽。由于不加掩饰,他身上自然流露出魔气来,但是经由玉髓潭的灵气净化,倒也不显得多么肮脏了,让他整个人都显得面目模糊起来。
沐浴在淡淡灵光下,他脆弱得像是一只一摔即碎的薄胎玉杯。
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封如故淡淡地笑了,拍一拍身侧:来啦?坐。
燕江南便与他并肩坐下,与他一道融入阴影之中。
兄妹两个,或许该说是姐弟两个,并肩遥望着风陵的夜空,高而远的银河流泻下一地烂银,在他们足尖前的几寸处光华璀璨着。
有感天地偌大,燕江南突然有些眼睛发酸。
她发力揉了揉眼睛,咬牙克服了这点软弱。
她知道,哭帮不了封如故,她不需要封如故再来安慰她。
封如故一语不发,甚至连脑袋也未转上一下,却似是看穿了她全部的软弱,揽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脑袋摁在了自己肩上:我眼睛看得不是很清楚,不会安慰你,今后也不会把这件事当做笑料笑话你。你尽可以哭。
燕江南踢了他小腿一脚。
准确说来,是蹭,不是踢。
她直起身来,轻声道:小师兄,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
她这些年来,一直在清除道门遗毒,为的是整肃道门,抑制过度偏激的反魔之风。
然而,她如今骇然发现,在那些外门人眼中,她待道门之人这般严苛,对待隐瞒自己魔修身份的封如故,岂不是也该手起剑落,定斩不饶?
有多少人在等着看燕江南的笑话,但燕江南心中早有计较:她绝不会伤她的师兄。
况且,她懂医术,这些年,是她眼看着封如故的身体败落。
她知道他的情有可原,也知道他的无奈。
她替封如故不值,却又无法替他挡住那即将到来的满城风雨。
所以,燕江南想知道,自己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我在这里好无聊啊。封如故道,帮我找点可消遣的事情做吧。
他指的可消遣的事情,是看信。
风陵虽然封山,但出了此等大事,想必前来问询情况的灵信绝不会断。
信件皆被截停在外围,封如故让燕江南把盛载灵信的信箱钥匙带到玉髓潭里,用钥匙在半空中启开信箱,自行读信,打发时光。
燕江南甚至为他带来了融入灵力的朱砂和墨笔,供他批阅。
封如故一封封看过去。
若是看到有不分青红皂白、激烈谴责痛骂自己的,他会在上头用朱砂批上一个大大的叉,并上书放屁二字,旋即把信件随手一丢,再去摸下一封。
痛骂他的有不少,但也有关心他的。
封如故打开一封来自清凉谷的信,上面是盈虚君的字迹:伯宁,如故究竟是怎么回事?他
刚看了个开头,封如故便把这封信掖在了怀里,不再往下读。
于现在的他而言,善意比恶意更难消受。
他在信件中挑挑拣拣,想找出有没有更具新意的骂法。
半晌之后,他的手猛然一顿。
在众多灵信里,有一封来信,其上押着寒山寺的佛花莲纹。
封如故将信拆开,上面浮出一线熟悉的字迹:你好吗?
封如故将信捧在手里,想,他这个你,指的是他义父的,还是自己?
封如故把信箱里的其他灵信雪片似的倒了一地,而他自己躺倒在万千关怀和诘责之上,咬着墨笔,给那人回信。
他在那张纸上回道:好。你呢?他们可曾罚你?
他一松手,那灵信便自行化作流光,没入虚空之中。
一刻钟后,那道鹤形的流光又一次返回,在封如故眼里,它宛如青鸾,一下下忽扇着翅膀,要往敞开的信箱里钻。
封如故不等它完全钻入,便把它捉了回来,展开观视。
里面是如一的回答:未曾。他们只是不允我出寺,其余并未刁难于我。
封如故想,还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