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顿了顿:虽说世人认定,正邪之间,水火难容,但在伯宁看来,道皆为道,本质没有高下之分。
记忆里的自己笑了一声。
那个时候他还知道该怎么笑。
他问:常兄是否将邪道想得太过理想?
少年不避讳自己的天真,坦然且虚心道:这只是伯宁愚见,难免浅薄。
他并不作答,只是温声安慰道:浅薄是当真谈不上的,常兄莫要妄自菲薄。你不看重正邪之别,既是好事,也可理解:你有个剑走偏锋的师父,还有个有道邪之称的师弟,潜移默化,难免有些影响。
常伯宁笑道:师父与如故又是不同的。韩兄要是拿这个问题问师父,师父定然会说,只要不肆意为祸,只修持己身,那么三道之异也只存于偏见之中;如故则会说,吾即正道,与我不同的,都是邪道。
二人相视而笑。
对石榴树上的青年而言,这段记忆清晰异常。
不明缘由的清晰。
鼻端拂过青草淡香,天边浮过一抹淡云,一切都是极柔和的样子。
二人身边还围着其他人。
因着师父趁他不备、偷了他一步棋,荆三钗又与他的师父盈虚君就谁不要脸的问题争执起来;师父指月君新近得了一张琴,坐在桃花树下,信手抚弦,弹奏二三古韵;燕江南饮醉了酒,倚在树下草坪上打着扇子纳凉;风陵逍遥君一手在前,一手背于身后,与爱徒封如故切磋剑法,金铁碰撞,丁丁有声。
他则与常伯宁坐于一片喧嚷天地之中,面前是两杯淡茶,一壶香片。
明明有那么多人在身侧,但他觉得,天之下,地之上,仿佛只有他与常伯宁二人。
青年虽是身陷回忆,也不耽误他对外界的动静产生反应。
有人来了。
一阵草叶的窸窣响动后,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树下。
时叔静?来人挑开底部的石榴枝,仰头望着他,诧异道:我就觉得这附近有熟悉的灵力残留,果真是你。你在这里作甚?
青年自行断了回忆,重新掩好面纱,藏好面容,纵身跳下树,面无表情地行礼道:卅总领。
总领是卅四在不世门中的称谓。
卅四大步上前来:你怎么在这儿?
青年敛了眉目,轻声道:听说剑川出了事情。我与剑川有些渊源,便前来查看。
你倒是顾念旧情。卅四嗤了一声,没接到云海令?
接到了。青年颔首,不过看样子并不打算解释自己的缺席。
卅四也习惯了此人的我行我素,只埋怨道:你也是不世门护法,云海令一出,必有大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第53章机锋之间
青年惜字如金道:我知道。
即使早见惯了他这副淡淡的样子,卅四也难免头痛。
这人名唤时叔静,入不世门前,在剑川青霜门门下做了三年弟子,有名牒,过了明路,身家清白。
据他所说,他是受不了剑川三家相争,看出道门内部蠹虫横生,便转投了不世门,希望走出一条不同的道来。
他修为不差,天赋绝伦,只是性情极其怪异,又自认丑陋,总用一道绛纱覆面,神神秘秘的。他说话的语气、看人的眼神,一应是凉薄淡漠,像是一块质地上佳,却极冷极硬的木头,鲜有活气。
门内弟子不止一次聚众猜测过,他大抵是被毁过容的,不然就他露出的上半张脸,怎么看都不会是丑人。
不过据卅四观察,他性情不坏,虽是个少言寡语的闷葫芦,但做事勤勉,心术不偏。
入门三年后,时叔静便成了门内护法,位置与其他几位护法一样,仅在自己之下。
但他总喜欢在外面走跳,常常一去便是三四个月,门中专门代表有大事发生,速归的云海令也未必叫得动他。
卅四曾问过他,他在外面做些什么。
他回答得很像是在敷衍:观察世情。
卅四也曾怀疑过,时叔静长期流连在外,是做了什么不妥之事,还重点查看过几次他的灵犀。最终,他发现,此人真如他自己所说,成日里游荡天下,观察世间各处人情世故。
他像是一双无情的眼睛,从黑暗里冷冷看着人间世,将他看到的内容一一记录下来,并将相当多的外界之事带回总坛。
一来二去,他倒变成了不世门的眼睛与耳朵。
他身上人气淡薄得近乎于无,若不是卅四身边就养了一只醒尸,知道醒尸是什么样子的,恐怕会认定时叔静是一个已死之人。
他唯一带了点活人气息的喜好,是收集各类名花异草,带回总坛,将总坛装点得花木深深,曲径幽幽。
久而久之,卅四也就习惯了他的外出不归和抗命不遵。
只是这次情况有些严重。
他连着发了三道云海令,说明门中事态很是严重,时叔静却仍没有理会。
卅四身为总领,确有必要问上一问。
谁想,面对卅四的质问,青年神色不改,反诘道:门内既有如此大事,门主出现了吗?
卅四早知道他对林雪竞有诸多不满,并不中他的话术:是我在问你。
时叔静道:这便是我的答案。门主既然对门内诸事不上心,我也更愿先处理私事。这不是抗命,而是上行下效。
卅四头更痛了:门主隐世的缘由,旁人不知,你也不知?他出身不好,法力低微,却能凭一颗头脑将不世门发展成万人之教,不知惹来多少嫉恨。世上正邪两道,有无数人想要索他性命;隐于幕后,反倒更好控制门内诸人、震慑门外邪祟,一旦现世,光应付想杀他的人,就够他头痛的了。
时叔静:那请卅总领也当我隐世了罢。
卅四熟练地勾住他的肩膀,笑道:莫说这等赌气的孩子话啦。
青年却冷冷道:时某不是赌气。只是代门内诸弟子言。门主久久不出,只叫卅总领统领一切,人心始终难稳。门内已有人主张,由卅总领取门主之位而代之,可对?
我绝无此心。卅四大摇其头,叹道,我还指望着林门主某日神功大成,我好功成身退,带我家小疯子周游列国呢。
总领无心,但却管不住别人心中怎样想。门中没有名正言顺的主事之人,长此以往,总会生出各种隐患:抗命、谋私、阳奉阴违。青年负手,眉头微微拧着,若要等着不知何时何地会出现的隐患爆发而出,不如由我来做这个隐患,倒还能引起卅总领的重视一二。
卅四心知时叔静说得有理,却又有自己的一番打算,难免烦闷,摆了摆手,算是放过了他这次的错误:下不为例。
今日,时叔静已经说了太多的话,喉咙有些痛。
他垂下眼睑,取出冰壶,抿一口壶中的龙脑茶:门里出了何事?
卅四将门中有人被丁酉所杀之事简略向他说起,又问时叔静:你说,那唐刀客干出这些事情,究竟图些什么?
卅四自幼时起,便将一腔痴心尽数用在了剑道上,在智计上着实不很擅长。
好在他性子向来不拘,做了多年总领,也养不出什么架子来,很懂得不耻下问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