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花绸亦跟着站起来,眉黛半颦,发涩的眼揪心地着看他,“你慌什么?睡一会子再去不迟啊,登封在那里又跑不了,皇上也在宫里跑不了的。”
“耽误不得,”奚桓往正屋窗户上瞧一眼,笑着摇头,“父亲受这一场刑,既是为姑奶奶,也是为了朝局,我若在后头拖他老人家的后腿,不但辜负了他,就连他的儿子也不配做。”
药香温着轻寒夜,花绸不再劝,点来灯笼,细细嘱咐椿娘与红藕几句,与他回那边屋里去换衣裳。恰好余妈妈使厨房预备了饭菜,摆在炕桌上,招呼二人吃定。
奚桓随意用罢,便进屋换衣裳,与采薇吩咐,“你将我的床铺收拾给姑妈睡,我睡不得了,得出去办事,叫北果备马。”
“这深更半夜的,您要上哪出去办事呀?”
花绸走过来,由采薇手上接了衣裳,“他要去办公事,你去叫北果套马吧,我来更衣。”说着,便将直裰套在奚桓臂上,又取来件带里子的法氅,“南郊凉,骑在马上风也大,你多穿些,我可伺候不了这么些病人。”
檐外星疏月浅,孽海茫茫,奚桓趁无人处亲一亲她,接了灯笼游廊而去,壮阔的肩上,已有拂晓清晰。
第63章.玉山颓(九)“你痛不痛?”……
明月平湖,烟迷柳岸,西楼蒙蒙不清楚,只听见淅沥沥的雨声,仿佛有一场暴雨下了一辈子,凉得奚缎云打个冷颤睁开眼。只见绣阁岑寂,绮窗幽暗,铜壶吧嗒吧嗒漏着水,一声紧过一声,将肝肠滴尽。
撩开帐,咫尺圆案上坐着个人影,看不清是谁,只嗅到满屋子冷腥的水汽,像屋里装了一片湖,或是这屋子,就建在水底。原来不是铜壶里的水响,是这人补服与乌纱帽上渗落的酸雨。
浸得奚缎云心口也涌了酸,她挂帐下来,掌上一盏灯,将这人打量一番,见湿漉漉的补服裹着风骨如旧,隽颜依然,对着她笑一笑,不是花常青是谁?
眼泪便铺天盖地由她眼里泛出来,像那年扬州决了的河堤,匆匆将她也淹了。她忙坐到他跟前,把他手抓起,“常青,你从哪里来,兀的身上湿漉漉的?”
那只手被水泡得发了皱,望着她笑,“我在阴司里求告了阎罗王,许他放我上来看看你与绸袄好不好。你胖了些,我的姐姐,我走时,托梦给子贤,请他照管照管你,告诉我,子贤待你好不好?”
奚缎云满腹酸楚,抓着他的手抚在自己脸上,眼泪与他手上的水冷冰冰浑在一起,要说话,又不知从何说起,两个人只是对灯叹息。
哀哀哭一阵,见天色发亮,花常青湿淋淋站起来,“你什么也不对我讲,只顾着哭,倒辜负我千辛万苦来这一趟了。”
他似要走,奚缎云忙拽他衣袖,谁知伸出手,捞了个空,两眼睁开,屋里空空荡荡,宝篆香冷,秋雨细细。窗外隐有悉索人声,像是照料奚甯的仆妇。
奚缎云将冷帐挂在银钩,走到榻上,听见窗外有人说话,声音细细窃窃地,“老爷怎的还不醒?别是……”
“别瞎说!”另个婆子打她一下,“老爷是咱们家的天,他要是不醒,就是天塌了,咱们这些人,还不知结局如何呢。”
那婆子又将声音放低几分,满嘴里抱怨,“这皇帝老爷也是,听桓哥儿的意思,是有心向着咱们老爷,那怎么还下旨打他?那都察院也不像样,这样下死手的板子,咱们金尊玉贵的老爷怎么受得住?”
“这些人原也不算什么,你瞧里头这位,竟还睡得着。咱们老爷是为什么挨的刑?”说到此节,那声音倏地拔高了几分,像是故意要叫人听见,“要是有良心,就该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得,时时刻刻在床前服侍着,才算对得住人,躲在屋里,只怕天也要降道雷来劈她!”
这声音真格就似道雷,将奚缎云的心劈得处处焦土。她何尝不想去床前服侍?她比谁都想去看看他,可她不敢呀。
怕只怕,灯光无焰,炉火不温,他的眼不会再睁开,将她又拽入那黑漆漆的孤坟里,沉默里,叫碎了一颗心,仍旧天地不应。
她只能躲在这里,缩在榻上,环住双膝,好像是他把她抱紧。愿不损,愁不煞,神天还佑。直躲到陡地人声鼎沸,像是有人在笑,或是在哭,喧声嚷嚷里钻出来一句,“老爷醒了!”
一声将她神魂喊到恨海之外,呆瞪瞪地半晌不能动弹。还是花绸推门进来,笑糊了一脸眼泪,过来摇她的手臂,“娘,大哥哥醒了,醒了!”
晃得她把整片恨海的海水卷回,悉数由眼眶坠落,成了那索债愁眉眼泪。哭了半日,花绸再三催促,她才搽了脸,走到正屋里去。外间榻上坐着奚峦,后知后觉知道了原委,与她眼神尴尬别过。
她也顾不得难堪,打帘子踅入卧房,见两片帐被秋风鼓瑟,奚甯的身影半隐半现,坐在床上,只穿中衣,似一片玉山永不颓倒。
奚缎云怯怯上去,一开口,哽咽得字不连句,“你,你醒了?”
奚甯手上卷着本书,搁在被褥上,望着她笑,“我猜你必定哭来着,果不其然,那双眼睛比兔子还红。过来,叫我瞧瞧。”
他一伸手,像是牵动了背上的伤,蓦地把额心深皱。见状,奚缎云忙自己走上来,站在他两个膝盖间,酽酽看他。一眼就似望不尽的人间,又想望尽这人间,他的耳眼口鼻三千烦恼丝,千年万年都看不过来,只恨不得将他脑袋也扒来数一数,究竟少了几根头发。
他的脸仿佛藏书万卷,写满疮痍的历史,却仍旧在千疮百孔中悬着明月,照着对后世的希冀。
这后世,绿缎缠病腰,愁泪匀瘦脸,活像个新寡似的,逗得奚甯一笑,“我不过一日不醒,你怎的就瘦得这样?不知道的,还当我是死了,你为我哭灵呢。”
说得奚缎云有些无地自容,把下巴低垂着。他坐在下头,将她的神色一览无余,忙抱她坐在膝上,细细安慰,“我猜你必定是在想,要不是你,我何至于遭这一场难?我实话告诉你听,倒不是为你,是为了我之抱负与理想,为了肃清朝野,重树朝纲。先圣曰:天将降大任于……”
“你痛不痛?”奚缎云重新站起来,此刻不想听他那些凌云之志,只想问他,无人关心的那些话。
是了,无人关心他痛不痛,就连他所为的苍生也不关心,他不过是沧海一粟,浪头终将会将他埋没,他所做,不过是为官为宰当做之事。
但幸好,还有她关心。
奚甯忍着痛,横臂圈住她一把纤腰,把脸埋在她柔软的胸口,闷闷的声音似在笑,或是哭,“痛死了。”
他若哭,奚缎云便忍住不哭了,只是把手指轻抚过他背上渗出来的大片大片的血迹。他有他要守护的万丈山河,而她要守护的山河,则是这片坚壮的脊梁,“我知道,你趴下,再睡一会。”
“不睡了,”奚甯抬起脸来,并没有哭,只是眼里洇开了一点点水星。他拉着她坐在身边,笑温如玉,“你陪我说说话,我一向没睡过这样久,从五岁启蒙,日以继夜,月落书灯,做了官,更是不得空好好睡一觉。这么多年,习惯了,睡了一天一夜,反倒有些不爽快,趴得人骨头疼。”
奚缎云正欲叫他在床头靠一靠,又想他这背,哪里靠得住?便将他高高的脑袋掰倒自己肩上,“那你这样靠着,爽利些。”
这是个极其别扭的姿势,但奚甯此刻真是想靠一靠,便环住她,枕在她肩上嗤嗤发笑,“你道我是为什么醒的?我梦见大乔扛着锄头来瞧我,说‘你欺负了姑妈,又躺在床上装死吓唬她,是何居心?赶紧醒了,我到阎王案上查过花名册,阴司里且不收你呢。’说着就要用锄头剜我的脑袋,就将我吓醒了。”
“你胡说,大乔哪里这样凶?倒叫你编排成个母夜叉了。”
“她是在你们面前装样子呢,瞧着端庄,实则背地里凶巴巴的。”
逗得奚缎云噗嗤一乐,睐过眼来,“真的?我瞧着大乔十分温柔,又知书达理,倒不像这样的。你倘或是编排她,我必定到她影前烧柱香告诉她,真格要来剜你的脑袋。”
奚甯也跟着笑,胸膛一振,陡地弯腰,呕出口血来。唬得奚缎云脸色大变,连哭也顾不上,忙往外头叫奚峦。
奚峦进来瞧见,到底有些主意,不至于仓皇失措,先叫丫头去外头传话请太医来,又端了水来与他漱口,“我的大哥、我的亲大哥嗳!你倘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阖家靠谁去?睡下成不成?要折腾死谁才罢?!”
叫奚甯瞪一眼,他不敢再多言,闷坐在一旁。奚缎云反倒被他嚷得清醒起来,手背蹭蹭眼角的泪花,摁着奚甯趴回床上,接了他的盅,“你有哪里觉着不好?”
他歪在枕上笑一笑,一张脸褪尽血色,“倒不觉得怎样,只是胸膛里有些闷,过一会儿就好了。”
奚缎云不敢再引他说话,坐在床上,也顾不得奚峦在榻上坐着,将他衣裳揭了来瞧,一片背竟全没有个好模样,血肉翻飞,匀了好些药粉药膏,愈发看得人心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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