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红藕瞧见他摁下来的嘴,厌烦地推他一把,“起开!说正事儿。我们姑娘问,那些燕窝阿胶雪蛤都亲手交给莲心了?可叮嘱她按时煎给韫倩姑娘吃没有?”
“说了说了,日日说、你们还日日问。你派的差使,又是范姨娘的娘家,我还敢偷懒不成?”
说话间,红藕由掩襟内掏出个裹着的红布条,笋指揭开,里头赫然包着一根老参,“还有这个,昨儿范姨娘才叫人送来的,姑娘想着韫倩姑娘身子骨不好,也拿给她滋补滋补。”
那柄全接了折在怀内,仍旧揿着红藕亲嘴儿,咂摸中,冯婆子悄然而退。
刚出院儿,便一阵风似的卷入冯照妆院里,四下里嚷起来:“太太、太太在不在家?”
未几见冯照妆卧房里出来,想是刚睡午觉起来,钗斜髻松,宝裙慵慵,腮色绯红,狭长眼儿朝婆子瞥一眼,满目不耐烦,“我说冯妈妈,你也是几百年的老人儿了,什么事值得咋咋呼呼的?”
那冯婆子几步过来将她搀到榻上,自个儿落在另一边,“我可告诉您,这可不是小事儿。那屋里的姨娘,拿着咱们家的东西去贴补娘家,亏得今儿叫我撞见!”
“你说明白些,拿什么贴补娘家?”
婆子凑拢来,嘀嘀咕咕好一阵,将冯照妆的脸说得一霎白一霎靑,过后直拍案,“好啊!我说呢,怎么她成日家守着个账本子不许我瞧,原来是在里头给我弄巧!”
“我听那红藕说,燕窝阿胶雪蛤,已经送去不少,今儿又兴起送老参!这些东西,若不是范姨娘许的,莲花颠里就有这个心,能有这个钱?说到底,那可是她娘家大侄女儿,她使着咱们家的银子,往娘家填东西,又怕咱们知道说不清,这才借着莲花颠的手!”
冯照妆捡起榻上一把扇,呼哧呼哧猛扇起来,“她成日还查我的账,哪知她自己就是个贼!眼下是我涧儿的生辰,我且先不与她理论。我料这东西还得送,等涧儿生辰一过,你派人去将柄全拿了脏,一齐送到她屋里去,我看她如何开交!”
在她忿忿猩红的眼色中,倏忽响彻惊雷,闷了许久的天,终于在夕阳将坠时噼里啪啦砸下暴雨。
雨点石头似的打落满地残红,碾碎莲花颠满树的金凤花,落了满地金灿灿的糜烂,好似富贵门后,苦衷的千姿百态。
夕阳被浓云遮盖,天黑得比往常早了许多,红藕正点着廊庑下的绢丝灯,冷不防见奚缎云一抹淡色奔出来,伞也不打,绣鞋飞溅水花,忙慌慌去收院子里晾的衣裳。
红藕灯也顾不得点了,忙摸了把伞去接应,“我的太太,这么大的雨,您就不怕着凉?”
“不妨事儿,别管我,先将那些衣裳收了!”
救了衣裳,夜里奚缎云却打起喷嚏来,绢子搽污了好几张。
花绸听得峨眉载愁,搁下做不完的活计,使椿娘煎了姜茶,热乎乎端到榻上,“娘也是,衣裳要紧人要紧?京里闷热,您一到这时节就常伤风,还淋这一场雨,等着吧,明儿一准要病。您吃了茶,快到床上去躺着。”
门帘上钻进来细细的风,炕几上的烛火在雨声里抖挹,左偏一下、右偏一下,生动地在奚缎云眼中投下波光,岑寂里透着丝活泼。
她换了身衣裳,仍旧冷得打了个颤,脱了鞋子缩到榻上,“你去屋里抱了被子来,我就在榻上捂着,好借了这灯,把昨儿那双锦袜做完。”
“娘,您要做活计,到床上去点了灯做一样的。”
“不好,费蜡烛呀。”奚缎云嗔她一眼,将她细窄的背推一推,“快去,听话。”
她的软弱里总有股固执,花绸劝不动她,屋里抱了被子来,又分派红藕,“将开春没烧完的炭点一些在榻下,去去水汽也是好的。”
言讫打帘子出去,昏暝天色里忽然劈了道闪电,正好照亮院子里的奚桓。他独自打着把青罗伞,穿着墨绿的圆领袍,脚下套着小羊皮靴,像是哪座山上来的山神,蓦地将花绸吓一跳。
“大雨天,又这么暗了,你跑来做什么?”花绸匀平被吓停的呼吸,伸手去拽他的腕子。
他收了伞,随手靠在廊沿上,拍拍袍子上挂的雨水,没缘由地吐一句,“闪电了。”
闪电了,像个莫名其妙的暗语。隔了半合花绸才想起来,她自幼有些怕打闪电,那时候每逢雷雨,奚桓就迈着他的短腿,不论昼夜穿越风雨湖走到这里来,“姑妈,闪电了,我陪您睡。”
可如今长这样大,早不怕了,也快忘了,他却记得。
“轰隆”一声,闪电匆匆一霎照亮长廊,雨点在廊檐上汇成条条水渠,奔流直下,偶有水滴落在阑干,溅起水星,沾湿两个人的衣袍。
奚桓脸上一道雨痕,宛若一条清冽的泪迹,在他月白的皮肤上反着银晃晃的光。他用手背蹭一蹭,笑里透着股傻兮兮的劲儿,“姑妈在家做什么呢?”
花绸仿佛被漫天湿漉漉的水汽润了骨头,骨头缝里要长出绵绵的青苔。她柔软地笑了,掣下掩襟上挂的绢子,抬着手往他脸上蘸一蘸,朝帘子里睇一眼,“先去给你姑奶奶请个安,到我屋里,我瀹杏仁茶你吃。”
等奚桓请安过来,东厢里业已暖香静阗,小炉里几枚黄橙橙的炭驱散了雨中微寒。乌泱泱的暴雨里,人间沉寂得就剩这几枚火种,以及炕几上一盏小灯宁怡。
奚桓睃一眼炉与壶,还有壶后的她,忽忆起李商隐有句诗,他启口念来,“月榭故香因雨发,风帘残烛隔霜清。”
花绸在杌凳上躬腰打扇,炉子因她绞弄的风,飞扑上火星几点,掠过她的笑眼,“这是悼念亡妻的诗,桓儿连个婚还没定,倒先忙着伤情怀了。”
窗外雨声有褪减之势,黑漆漆的天里无星无月,奚桓将榻上两个八角枕高垒起,半个身子欹靠上去,盯着她若有似无地笑。
他忽然领悟了“孤寂”这回事。正是这夜,暴雨漫人间,他屋里挤满大大小小的丫鬟,红裙擦翠衫,围着新点的熏炉,莺声燕语打趣说笑。
他却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只听见嘟哒嘟哒催急的雨点后头,掩匿了她幽幽的叹息。于是他冒夜穿雨而来,找到她、找到小炉新炭,哪怕这炭还带着股呛人的烟。
这厢落在榻上,顾盼一圈,见多宝阁上只剩得两个雪蛤小罐子,心内明了,面上逗她,“姑妈把雪蛤当饭吃?怎么我送来十好几罐,就剩了这两个?”
花绸正用小钵捣杏仁,蓦地从他打趣的语调里听出点弦外之音,默契地回嗔他一眼,“你这会儿又心疼东西了?”
他歪在榻上,极为不屑地笑,“就这点儿东西,有什么可心疼?孝敬姑妈的,就是把库也搬来,也没什么要紧。”
花绸端着两只茶盅、一瓯杏仁粉、一应茶器落到榻上,抬眉又嗔瞪他一眼,“别胡说,你家的库,怎么能到我一个外人手里?”
一眼似闪电,把奚桓骨头也瞪酥了。他将炕几调了个靠到墙根底下,身子一歪,脑袋枕到花绸腿上,仰着眼笑,“怎么不能?既是我家的库,想给谁给谁。而且,您也不是外人。”
这话傻得一如他当年扛着银子包时的义气,花绸垂目望他,手在他的鬓上轻抚,略微试探,“你说,我要是没你想的那么良善天真,你以后是不是都不愿听我教导了?”
奚桓对着她的眼,意味深长地朝多宝阁上两翁雪蛤瞧一瞧,轻轻发笑,“什么好什么坏?我不懂,关起门来家长里短的事儿,没那么多对错。”
窗外风雨香撺,似软绵绵的风刀雨剑,他翻身起来,歪着脑袋认真地看着她,“有一天,我会科考入仕,为官为民,就没有那么多时间为您了。从小都是您给我说道理,我也说个道理您听,人打你一巴掌,你就得十个巴掌还回去,打得他无还手之力,再不能打你才好。”
受教半晌,花绸心里软软的,撅着嘴嘀咕,“还真是长大了,都教导起我来了……”
奚桓枕回她腿上,抬手扶正她髻上的玉簪,“您才是没长大呢,懦弱得不堪一击。”
“我没有!”花绸抬腿颠他脑袋一下。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