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膝盖不留神磕在他后脑勺上,痛得他龇牙咧嘴地笑,笑过后,郑重地盯着她,“您不要做园子软弱无用的花,您要做森林里的母狼,放心大胆去厮杀,我在一日,就在后头替您善后一日。希望我的姑妈就是没有爹没有娘、没有侄儿没有表哥,也能好好地活着。”
花绸恍惚懂得他的苦心,拂着他的脸点头。
俄延半晌,奚桓盯着她的下颌,痴痴发声,“我晚上睡这里好不好?”
“不好。”花绸一刹回绝,轻呷一口茶,“这么大了,哪还有挨着我睡的道理?传出去,只怕笑话,就是亲娘这个年纪了也不该睡一处,先生日日讲诗书礼乐,你耳朵听到哪里去了?”
雨渐残,绮窗新困月,银河淡淡星,轻起蛙声一片,唱和着奚桓梦沉的声线,“礼乐礼乐、讲不完的规矩教条,等我往后做了官,倒要上谏圣上,把这些不成文的俗礼一笔勾倒!”
“先圣若听见你的话,只怕也要怄死在那里。凭你要做什么,也得先好好读书做了官才好。”
花绸将腿从他脑袋底下挪出来,跪在榻上推开一扇槛窗。凉风潜入,将烛火吹偏,奚桓随手在榻后头捡了个绢丝灯罩套上去,也将另一扇窗户推开,见廊下红藕挑着火引子点亮灯笼。
正屋前两盏筒形白绢灯,对着月婀娜摇曳,一晃一晃地掠过满树金凤花。
花绸缓下腰叠腿坐,两个胳膊搭在窗台,目光含着悠远的怀念,“在扬州,一到春天,处处都是琼花。轻飙吹起琼花绽,玉叶如剪①,美极了。可我来京这几年,还没怎么见过琼花。”
“这花京里不大好养活,种得少。”奚桓把目光从金凤树远远地拔回来,隔着中间的窗框,窥看她的侧颜,心里也像下了一场春雨,润的绵软,“姑妈若喜欢,我能让您见着。”
“这时节,就是有,也都开败了,何处得见?”
“您别管,”奚桓怀着神秘莫测的小小得意,举目望明月,“横竖我有法子,您等着瞧就成。”
花绸当他随口说笑,点头附和,又瞧廊檐上滴滴答答的水珠渐小,长巷里梆子正好敲了两下,默一阵,又敲两下,像温吞的催促,她捉裙缩下榻,“我给你找个灯笼,你回去睡了,明儿一大早,先生还要到家讲课呢。”
一听要回,奚桓的心往下坠一坠,“才二更天,还早。”
“二更天还早呀?怎么改不了这贪玩的性子,外头人都说奚家大公子何其沉稳,谁知道你在家是这样子?”
奚桓见赖不了,接了灯笼,抓着她的腕子往廊下拖,“那姑妈送我回去,我没带人来。”
雨才住,花绸也担心路滑,又点了盏灯笼送他出去。恐小径生苔滑了跤,两个人沿着风雨湖走。
湖畔烟靡靡,夜月生冷辉,她穿的是一条石榴暗红的百裙,藕粉的对襟,挽着条月魄的披帛,像月宫姮娥,又似湘江怨女。
两个人秉灯相行,风仿佛是酿了千年的一坛老酒,香气醉神魂。奚桓的臂膀擦着她滑柔的肩头,黑夜里,便生出几分绮梦。
他瞥一眼她挑灯的手,想去牵一牵,又不敢,几番纠结,到头来,低着嗓子吟了两句,“清风明月遥相思。遥相思,草徒绿,为听双飞凤凰曲②。”
花绸睐目瞧他,蓦地好笑起来,“桓儿今儿是怎么了?无端端把小时候我教给你的诗都念起来,好像忽然勤奋好学了一样。”
“您还记得是您教给我的?”
“怎么不记得?”
奚桓笑了,像窃得一缕香,“那我考考您,头一句是什么?”
“哟,还考我?”花绸也笑,佯装苦思冥想,“这头一句嘛,我还记得:江南弄,巫山连楚梦,行雨行云几相送。”
“再往下呢?”
“再往下:瑶轩金谷上春时,玉童仙女无见期。”
玉童仙女,这个词在奚桓心里盘桓,他想借着风,也将它吹入花绸心里,希望能对她有所启发。
花绸轻垂眼皮,片刻沉默后,慈爱地笑起来,“我们桓儿的确是长大了。”再默一下,她又笑,“我听说,姨娘正张罗给你外头寻个年岁相当的丫头,好放在你屋里伺候,可寻着了?”
“不知道,”奚桓无所谓地挑低了灯,照在她脚下,“我也不想要什么丫头。”
他的暗示是月下的湖面,荡着细小涟漪。花绸平静地呼吸,平静地扭转谈机,“没几日就是涧儿的生辰,你是他的大哥,也该备份贺礼给他。打小你就不爱跟他玩儿,长大了,愈发疏远。到底是兄弟俩,还该亲近些,往后这个家,终归是落到你兄弟两个的肩上。”
奚桓一向瞧不上那个堂弟,提及也不过语气淡淡,“我才得了件玛瑙雕的鲤鱼斗彩,给了他就是。”
一抬首,走到了灯迷富贵楼,花绸望着他进院去,独自秉灯返家。四下里蛙鸣成趣,花香千结,只得白纱一点灯。走到山树相叠处,忽闻细微的“嗑哧”一声,像是谁踩断了一枝枯木。
花绸绣鞋未止,仍旧玉步前行,不时却将眼角后斜,心内止不住担忧。雨后路滑,他连盏灯也不点,真跌了跤可怎么好?
奚桓却不在乎,他已经在幼年无数的教训里,学会了不动声色守护她,不惊动任何人,不溅起任何流言。脚步隔着两丈远,心却想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再近,便是金炉换夕曛,终到奚涧生辰。暴雨后,京师笼烟罩雾,很是凉快了几天,到这日,才刚有些热气恢复。
奚府自是门庭若市,奚甯入主内阁的风声由礼部渐传开,旨意虽还未下,他人也不在家,可满京里谁不趁这功夫赶来奉承巴结?
再有那家中有适龄女儿未婚定的,都带着女儿上门来,献宝似的拉到范冯二人面前转一圈。
各家夫人雍容富贵,女儿们亦不逊色,个个儿都是花做容貌,鬓边戴彩,髻上配钗,衣裳飞金,裙面流银。一群人聚在乌宝斋,官女们争相到范冯二人席上拜见,口吐兰麝,眼露春波。
韫倩伤势见好,又犯倔强,与花绸远远坐在下席,噗嗤直乐,“你瞧见没有,我们家太太的脸都快气白了!这些人家的姑娘,哪个不比她生的那个没见识的货强百倍?活该气死她!”
“我看她也未必放在心上,”花绸迎头浇她一盆冷水,“这些人家的女儿再好,可纱雾到底是我们姨娘的亲侄女儿,未必会不定她、定别人去?”
“做她的白日梦去吧!”韫倩收回眼,柳眉轻挑,“卫嘉与他父亲一齐来了,就在外头席上。纱雾那蠢货倒好哄,只是我暂且还没想着个法子把这卫嘉请出来。”
花绸本来是默然不语的,可一眺眼,见上席,乌压压的金衫红衣里,夹着她娘一个四面恭笑的身子。她待人人都十二分恭敬地笑,可人人待她,都是漠漠淡薄。
偏偏范宝珠回回这种场合,都爱将她母女俩请来昭示她的贤德。更爱把她娘请到上席,驳周围贵妇们连口赞赏。
她自个儿则端丽地筛满杯,举斝歪向奚缎云,“姑妈,听见说您这些日子伤了风,可好些没有?等下晌散了席,使人传个太医来瞧瞧,可别拖拖拉拉的,入了秋,更不好。”
一双双富贵眼跟着朝奚缎云睃来,她忙举斝,连谢不住,“谢你惦记,不过是咳嗽两声,没什么不得了的,快别吵得人仰马翻的。”
花绸在下头瞧她卑躬屈膝的模样,想起奚桓的话,她要像一匹母狼一样去厮杀,为了她娘。渐渐地,便有一场风起云涌,在她眼中滑过
恰好范宝珠横波,目光远远与花绸交错,她的双目像两根锋利的绣花针,想要戳破这锦堂富贵。
花绸匆匆敛回眼,笑说出了汗,辞席回房更衣。可巧冯照妆招呼着叫她领一干小姐往园子里逛逛。
一簇青春亮色走到花红柳绿间,花绸与韫倩相挨,见她额心积愁。回首又见纱雾挽着班闺秀小姐,叽叽歪歪地朝人递眼色,声音不高不低,正好叫众人听见,“她身上那件袄还是我的呢,因前几日做出来,我嫌那花的花瓣绣得不好了,才给了她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