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想靠近一寸,再近一寸,把脑袋埋在她的臂弯里,瓮声瓮气地笑,“姑妈,嫁人是什么意思?”
“你问这个做什么?”花绸挑着眉梢,手肘将他脑袋兜一兜,示意他起来。
他不起来,在臂弯里偏着脸,眼里闪烁着连天的星辰,险些照亮花绸的黯淡,“我听见他们讲,姑妈要嫁到单家做媳妇,媳妇又是什么意思?”
花绸将眼斜在帐顶悬着的一个金熏球上,镂空的折枝纹里涌出袅袅烟,斑驳的光点在帐壁轻旋。
稍刻,那奚缎云在窗下坐着,明里歪着脸冲奚桓眨眨眼,暗里点拨花绸,“傻孩子,给人家做媳妇,就是住到人家里去,两个人一辈子不分开。”
这话儿像把锋利的刀,奚桓一霎被划得端坐起来。银晃晃寒噤噤的刀锋生生将他与姑妈地割开,再把她与另个不相干的人结在一起。血淋淋创口里,泛着锥心的疼。
他想想都受不了,握紧花绸的腕子,将她汤匙里的粥撒下些在褥子上,零落几滴。他顾不得,两个眼被粥冒起的烟熏起水星,“姑妈得跟我一辈子不分开才好!”
在他寂静的期盼里,屋里此起彼伏地笑起来,婆子们乐得直捶腿,“我的宝少爷,您想讨媳妇儿,还早着呢!”
“可不?这五岁上头就想着讨媳妇,长大了,八成是个风流的。”
妇人们瞧笑话似的瞧奚桓,他臊红了脸,分明恼了,想发火,却顾不上,只顾急急地把花绸的腕子晃着,“姑妈、姑妈,您说好不好?”
花绸也是笑着的,但她的笑容与别人总是不一样。奚桓能察觉,别人是在笑话他,像刺拉拉的松针,蜇人。
而她,是田埂下的麦穗,离很远很远,却带着金黄璀璨的温柔,簌簌地朝他打着浪。他盯着她唇下的小痣,喂过来粥也不张嘴接,固执地等一个答案。
终于,花绸被他的孩子气歪缠得没法,叹一口气,点点下巴,“好好好,等你长大,姑妈只陪着你,快吃饭,不吃饭哪里长得大?”
满室莺歌又起,妇人们笑作一团,闹哄哄的喧嚣中,没人知道,在奚桓那颗小小的心脏里头,种下了一个终身的约定,将顽固生长,经年累月地结成一道疤。
他迫不及待地将她的承诺、和着那碗甜蜜的燕窝粥,咽入肺腑,永不吐出。
冯照妆在后头椅上捂着嘴笑,“饿了几顿,竟像八辈子没吃过饭似的,你把那汤匙也嚼下去算了!”
复送一口进去,奚桓果然将汤匙翻来覆去舔。花绸着急喂他,将汤匙往他嘴巴外头拽,谁知拽着拽着,竟拽下一颗牙来。
伴着“呜哇——”的哭声,惊鹊飞莺,扑簌簌的彩翅翻腾里,奚家蜜罐子里泡着的大少爷,开始了他的换牙岁月。
好处是,奚甯将注意力由他启蒙上转移到他的牙上。坏处则是他开始绕着花绸走,生怕一张嘴说话,丑态百出,失了他“男子汉”的尊严。
时光从奚桓凋落的牙间滑过来,碧云檐底,秋风微凉,门前红莲坠水轻,阶上苍露湿苔痕。
因奚甯吩咐下来,范宝珠往莲花颠里添了个新丫头,叫红藕,十五六的年纪,模样伶俐,笑得讨喜,跟了奚缎云,侍奉得倒尽心。
院内活计不多,红藕专管了往大厨房端饭那一桩。这日提着个髹红大圆食盒回来,一脸的不高兴。
椿娘廊下瞧见,去接了食盒,因问她:“红藕姐,谁招你不痛快了,走时还好好儿的,回来挂这么个脸。”
不问便罢,问来红藕就是满面失意,将袅娜腰肢折在廊沿,“咱们院儿里的饭食,一向都是太太给了份例钱的,不过是操劳操劳府里的厨娘。今儿我去提饭,听她们好一通抱怨,听那意思,像是找咱们讨赏似的。”
椿娘屋里放了食盒出来,眉梢怒吊,“我们没使这府里头一个钱,要什么赏?”
“我也是这话儿,她们却围着我好一筐抱怨,说是长房里一位姨娘、二房里一位太太与几位姨娘,都是各屋单做了送去。老爷们平日里衙门当值,归家没个准儿,也得另做,又有两位少爷,他们的饭食又繁琐又细致。如今又添了咱们院儿四口人,她们忙不过来。”
“噢,”椿娘叉着腰立在廊庑下,冷笑连连,“她们的意思,是我们操劳着她们了,要咱们按日子也放份月钱给她们?!”
“我听着就是这个意思。”
花绸原在廊下坐活计,闻听此言,抱着针线篮子挪过来,“我们倒是想给,可手上没银子,红藕姐,你好歹请她们体谅体谅。”
“我在厨房了说了一堆好话,可再好听的话也没掉银子的声音动听。她们倒将我围在那里讽了半晌。”
花绸搁下针线,杏眼瞧在她身上,目中写着叹息,“你原是府里的丫头,他们还说你不成?”
“怎么不说?”红藕苦笑连连,“我在这府里无亲无故的,又不是家生丫头,原是外头买来的。在这里无人照拂,混不着个好差使,往前一直做扫洗园子的活儿。”
若有根基,也到不了这穷“衙门”里来。花绸了然,默默将下颌坠下去,
正要嘱咐别叫太太晓得,谁知奚缎云卧房里业已一句不落地听见,踅出来,笑着,“先吃饭,过些时,抽挪些钱出来,在西边屋里隔出个厨房,往后咱们自己烧饭吃就是。”
次月真格俭省出几个钱,托小厮在西厢屋里垒墙砌灶,隔出间厨房。外头烧饭,里屋丫鬟住。只是菜蔬仍旧托大厨房里一齐采办,仍旧要往那边取,时常去,时常生抱怨,那红藕只作没听见。
偏奚桓往莲花颠来吃了两回饭,回去与他爹提起。他自是童言无忌,可落在奚甯耳朵里,满心的不自在。那日捡了空,便跄济至范宝珠屋里。
彼时疏影恰横斜,范宝珠正榻上吃饭,恍见他进来,心内乍喜,忙搁碗停箸迎将上去,连满头朱钿亦跟着响得欢欣,“爷怎么想着过来?”
原来奚甯往日不是睡在先妻屋内便是睡在书房,甚少踏足这屋里。眼下瞧她也是冷冷淡淡的,反剪着手,往炕几上瞥一眼,“你倒吃得好,山珍海味只顾往肚里填,哪顾得上待客之道。”
骤听这讥调,范宝珠笑靥立冷,旋裙缓步,落回榻上,“我说呢,爷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猛地想着来,原来是兴师问罪来了。”
奚甯素来不爱她,只是既不愿续弦,又无旁的妾室,内宅实在无人料理,只得将重任交诸与她。
眼下见她差事办得不妥当,自然没好脸色,走到榻上冷眼睨她,“你若无罪,我来问什么?自然是你这个家当得不好我才来。我问你,姑妈院中自开了厨房,你知不知道?”
“听说了。”范宝珠拾起银镶象牙箸,剔他一眼,“人家扬州来的,吃不惯咱们京里的饭,另起炉灶单做,我还能拦着不成?”
“既是客,怎么有让客动手的道理?”
“谁家的客一住四五年?”范宝珠颔首冷笑,朱唇似咬了满嘴的血,红得怨毒,“既然长久在家住着,我们总拿人当客,姑妈表妹也不自在。不如随她们去,她们住得安心,我们也少些麻烦,何乐不为?”
奚甯端在榻上,像是她头顶一片黑压压的天,“姑妈向来不愿惹事,我知道,必定是家里的下人得罪了她,她不愿与人争执,这才单开了厨房。你若约束不好下人,我就请弟妹来管,你看如何?”
“叮咣”两声,范宝珠摔了牙箸,像在二人之间投下块巨石,却单单只在她心里掀起惊涛巨浪。
他倒还是那副样子,淡的脸,冷的眼,平静得毫无波澜的音调,“你若还想当这个家,就好好儿照管。教管不好少爷就罢了,连下人都约束不好,实属无能。”
此番叱责,不像两口子斗嘴,反倒像训斥他部里的堂官。范宝珠恼在心、怨在心、伤在心,眼里却只能瞧着他漠然的背影,像一座冰川,千年万年屹立不化。
这冰山一扭头,却消融在莲花之巅,金凤长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