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那碗被砸碎在地上,露着森然的白茬,像要把过去一道道划破,让已经结痂的过往再割出点新鲜的痛楚来。
这仪式是僧人善本做的。
他的风度着实令人奇怪,又华严,又妖异。
然后,一个坛子就不停地被从院里传到屋顶,再从屋顶传到月亮门边上。
三个人,三种心事;一坛酒,一个月亮江湖,那曾经的翻翻滚滚的江湖;烽烟,那如今已渐宁寂的烽烟;似乎就藉着那酒远了,也藉着那酒后之力升腾起来。
只是他们都不愿说起。贺昆仑眸中那被浑浊掩尽的深碧,“肩胛”那耸然突出来、更见锋利的胛骨,与那僧人褪去眉毛后额头眼角跳出的细细的皱纹,似已诉说尽了彼此的过去。
他们心底,或许还有久远的琵琶声传来多少年前的那个晚上,和今晚是不同的:那时是满月,不像如今;那时,他们也曾这么喝酒,只是比现在还多了一个人;那时的“肩胛”也还是卧在屋檐之上,他只要能躺着,就绝不坐着的。
当时他把一坛酒凑到自己嘴边,那是饮到第几坛时嘴里说了句:“琵琶,据说本是乌孙公主马上所制”
只此一句,就勾引起底下三人弹拔的兴致。
因为那时都还年轻“琵琶”“乌孙公主”“马上所制”单只这几个词,似乎就足以激发得想像中弹跳起一抹辽远的艳异。那寂寞的黄沙一下覆盖了所有人的心,彼此一瞬间就似相得起来。
而想像中的面纱,大漠上孤单的马背,马背上那袅娜的身影,第一根制成琵琶的木头可是胡杨抑或红柳那么奇异的宿命与遥远的漂泊几个人心里一时都寂寞了,可那寂寞的心却被传说里的马蹄声渐渐搔弄得痒了起来。
那一夜,后来,他们“乌孙阁”三大高弟几乎轰响了一整夜的琵琶那小子是有福的,这世上,还从未有人听过贺昆仑、善本与罗黑黑的彻晓联奏。
只是那时的未出家的善本,还妖异的名叫“红牙”。
七十二路烽烟疾,三千里地白骨弥,
今夕与汝一坛酒,它生蒿草已披离
当时是谁唱的这一段那乱世里野草一样的生,与野草生涯中彼此一遇的粲然。仿佛四野狼嗥、天下鼎沸的夜彼此一聚把盏,自成欢颜。
那样的时世,彼此都如飘蓬。可那样的时世里,彼此曾那样的年轻。
回忆里总有可以让人自欺的“美好”。十五年过去,血与火都干涸了,只回望到那血与火幻化而出的瑰彩的烽烟。那烽烟都像是好的了。
可那毕竟是一场乱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乱离。
“这是一个盛世的开端了吧”
屋顶的人突然开口。
“盛世”贺昆仑忽然哗然大笑。
他本是龟兹人,与汉人唯一的牵连不过是他后来也入了“乐土”一门,算是“乌孙阁”子弟。
当年,他入中国时,还正值隋朝全盛。他本是龟兹皇族,因为龟兹内乱,所以不远万里,求援中土。不过当时炀帝懒得理他。他为求亲近朝廷,才开始学弄琵琶,所以入了狮鹫峰“希声堂”,苦学七年,终于艺成,自信足以进呈御前了。
不成想这时已值隋末,天下大乱,他的苦心孤诣尽逐流水。
七年苦修,七年渴望拯救宗族的祈盼一朝尽随流水。
如今,还提什么“盛世”
再强的“盛世”,他那一个家族,在龟兹早已覆巢倾灭,他不知自己是不是仅剩下的唯一“完卵”。
这样的盛世,又与他何干
善本微微笑道:“确是一个盛世到来了。”
他的笑里隐有苦涩。
虽说号称“知音”,但屋瓦上的肩胛对他并不太了解,包括他同门的师兄贺昆仑,也对这师弟所知甚少。
他们只知道善本绝不是个自甘寂寞的人。据说、他母亲是突厥人,他父亲是汉人,在隋末的那个乱局里,他也曾襄助沈法兴、梁师都、薛举
他做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但那些人都曾是当今朝廷的敌人。
只听他淡淡道:“只是这个盛世,已再没有你我的立足之地。”
三个人一时都默然无声。屋瓦上人忽自坛中长吸了一口酒:“秦王据说还算个英主。”
善本猛地笑了起来。
他一张没有眉毛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揶揄,只是这揶揄却带着点自嘲的味道。
“当然是个英主。他身边龙虎云集,不提什么英国公、卫国公以及那一干鸟文臣,就是李淳风那小子居然也辐凑到他身边了,当了个什么劳什子秘阁郎中。”
屋瓦上人疑惑道:“李淳风”
善本嘿声道:“就是黄冠子,你不知道他的真名而已。当年他以推背之术、以及占星之技名噪隋末,举孝廉不行,连辟公府不就的那个。”
屋顶上人一点头。
善本忽然大笑道:“就是他,三年前秋天,忽然启奏,说什么北斗七星官化为人,明日西市饮酒。那你口里的秦王现在早是皇上了,就派人在那儿等侯。第二日,果见医卜僧道诸人等,一共七人,奇形古貌,在西市饮酒。使者就上前相召,请他们御前见驾。那七个人相顾笑道:他又怎生得知的必是李淳风小儿卖我说罢,各自不顾而去。”
“你知道那七人是谁吗其中鬼谷一派的两个,还有巴人鬼,蜀人仙,楚人巫都来了,再加上王屋道士和眇和尚。这是他们星罗盘中人物,个个都算矫矫者,都可称做隋末乱余的一时之选,当年李淳风又何尝不算他们之中的一个”
说罢他拊掌大笑:“但就是这个李淳风,这回等于明摆着告诉他们:要么终老荒野,再别露头;要么就请入奉朝廷”
他由笑转叹:“那人当然允称英主,嘿嘿,招揽天下之士,又道天下英雄尽入我糓中矣只是这么养士、用士,最后只怕终究天下无士”
“这盛世,是再没你们这些不甘依附,又无心造反,却总想以一己之力自我依恃的人立足之地了。”
屋顶上的肩胛一时失语,忽扔下那坛酒,直朝善本掷去。
善本伸手接过,仰面向天,一大口酒倾倒而入这世间多的是块磊,大大小小的石头,大大小小的才气,大大小小的不甘服首、与世相忤的悖逆,大大小小的郁结成石,都只有托寄这一坛酒中了。
那屋瓦上的肩胛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声,却忽振声道:“十五年后入长安,当时故人几人还”
他的声音忽转低迷:
“可惜只见到你们两个,罗黑黑罗师兄哪里去了”
他一语未完,院中的两人忽已失色。
他们绝口不语,如遭禁忌。
天下的云猛地盛了起来,把那弦月已压得踪影不见。
屋上忽起大风,沙石奔走,铜马丁零。
天色变了,那大风陡然而起,押解来无数乌云,把那天包裹得铁桶也似。
数百株古槐枝叶一时鸣响,鼓噪得人耳朵都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