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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唐 小椴 2158 字 2023-10-16

着日角。天上的云一大片一大片地青森下去,浓重的暮色像火盆里烧残的灰、一盆盆地向下泼着。

可他还在盯着那个人。

突然的,一点金光奇异地掺进这浓灰里,那是落日回光返照地一跳。这一跳,却跳进了延吉坊拐角处的那个屋檐底下。然后,只见一片金光巴掌似的挥进来,从雕花的檐底间注入,有碗口大小,正打在那侧卧的人肩胛上。

那人后背上的肩胛骨孤另另地耸着,被这金光镀上去,镀出一条带着孤状的勾折,像平生水墨行状里添上飞金的一笔,像落拓的生涯中注入了一碗酒,寡淡的酒上洒着大朵的金花。

他当时就想走到他身前,以一个孩子能有的所有倾慕对他说:“”

可他还没打定主意,就只见那个人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拂了拂袍角,就那么地走了。

所以他就跟着来到了积庆寺。

一到寺门边上,那个他跟着的人就跟丢了。无奈之下,他先在院墙下绕了绕,终究不敢进去,就攀上槐树,直接爬了上来。

他不敢落地,就了那棵大槐树隐身,躲在那槐树伸进跨院内的枝桠上。

方稳住身,他就惊讶地发现贺昆仑正气冲冲地站在里面。

贺昆仑站在一架花架后面。寺内的僧人正在做着晚课,一片敲鱼响磬中,贺昆仑的神色显得那么的暴躁。他粗大的手指不时插时他那乱蓬蓬的头发里搔着,那么用力,简直像是在扯了。

听着那僧人的晚课,却奴渐渐安下心来,忍不住又安安静静地开始回想起他自己的心事。

他一遍一遍地回想,当时,如果,在延吉坊边,自己能够勇敢一点,坚强一点,直接走到那人身边,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你是他”

不错“你是他”

他脑中蹦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他”

他本来已经确定,但他还要那个人亲口的确认。

“你就是那个在云韶厅上起舞的人。”

他见过这人不只一次,他还记得记得有那样的一些夜晚:这个人总是悄悄地来到云韶厅屋顶,有时会带上一碗酒,有时只是将衣领拉后、让领子敞开、让后脊梁里灌满风。

如果是漆黑的属于水墨的夜,他就是那满天乌墨中点睛的淡墨状的人形。如果那一夜月明如素,云母石的窗子在月光下发出微微的亮,他的衣衫仿像也被点亮了,他在月光下写字,用袖刷着露水写字,却奴不知道他在写什么。

但、他是他

“我要你教我。”

却奴猛地想起自己的渴望。

“教我你在云韶厅上做的那些事。”

只要想到这儿,他的眼睛就忍不住亮了。

“我要学会跟你一样的高来高走,学会你一样的悄无声息比猫还轻,比鸟儿还自在,学会你一样的、自由。”

有什么东西大力地冲击着他小小的心,那掩藏在一身厮衣服下小小的心,冲得血直涌上来,涌上他的脖颈,涌上头,涌得头都忍不住要眩晕了。

哪怕仅只是这么想着,想到自己对他这么说,却奴也觉得心里快被一种巨大的快乐充满:

比猫还轻,比鸟儿还自在,还有,和你一样的自由

可他一切都来不及说。

他在铜器坊边直盯了那人两个多时辰。两个时辰就那么过去了,日光的返照后来渐趋黯淡,就在他还在犹疑着要鼓起勇气上前时,那个人忽然站起,肩胛上的金光被抖落似的扔在了地上,那块肩胛骨没入衣衫下,黯成一块三角的铁折戟沉沙般、犹未消磨尽的那段铁,就在余光渐敛的街上无语的离去了。

却奴抹抹眼。

他不想哭,可小手心里还是沾上了两滴泪。

如果当时自己这么跟他说,他会答应吗

他一定会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呢

佛院的经声安宁地唱晚,却奴的嘴唇却忽哆嗦起来。天上的暮色重重地压下,暮神在泼它最后的有决定意义的一盆火灰了。他的整个身子忽然都在颤抖,他忽然想,自己会在那条人已走空的街道上,颤抖着唇对他说:

“因为,我怕”

是的,“我怕我怕”

从小到大,他就很少哭。别人都说他像块木头,他也觉得自己快成为一块木头了。所有的恐惧他都忍着,所有的歧视与不公他也忍着,就是为了有一天,他可以说出自己最想说的话。

哪怕那个人最终不顾而去,他还是想一边痛哭一边长呼地对他说:“我怕”

院门轻轻一开,一个人影溜了进来。

却奴只听到大殿的经诵声已经弱了,那溜进来的人却还在回头看着后面,似在躲避着什么人。

却奴一眼认出来,进门的正是下午在天门街上斗声的那个女郎

她怎么会来到这样一个寺院里

他心头不由纳罕,可没容他有工夫细想,隐在院内的贺昆仑已忍不住了,只见他猛地从躲的地方现身,一把就向那女郎抓去。

他那么小个的身子猛地从地上蹦起来,还蹦得那么快,直有三四尺高,让却奴忍不住都吓了一跳。

只听贺昆仑人在空中,口里还怒喝道:“我叫你还绕道你以为我会跟着你绕到慈恩塔再被你甩得个没个影儿吗你算准我想不出你是谁吗居然冤了我这么久。不是下了楼来,我想起了你琵琶上画的那颗红牙,我真想不出竟会是你还以为我找不着你的老巢”

那女郎惊觉之下,才待解释,贺昆仑粗大的手掌已向她兜头罩下。

她只有躲,可别看贺昆仑那么小的身子,腰粗腿短,行动却极是利落。那女郎身姿轻捷,一时间却也躲他不利落。

然后就只见他们两个一个追一个躲,在这么个庄严寺庙里面,玩起猫捉老鼠式的把戏来。

一个矮小胡人与一个妙龄女郎就如此纠缠不休着。却奴已看得目瞪口呆。他出身教坊,于诸般杂耍见得已是多了,见惯了腰腿便捷的,却从没见过动作这么快而利落的。

只见贺昆仑那一爪一爪击出的力道如此之强,击得空中似得都有丝丝之声了。两个人却一齐都不做声,只是无声的扑与躲。那女郎身姿虽弱,却极为坚韧。只听见地上的沙子被卷起一片沙沙地响,却奴瞪着眼睛望着他们,那不是寻常的玩闹与打架,他看出来了:那是博击

他们就是那传说中的那些游侠

那女郎这时正向一个月亮门跃去,贺昆仑在后面紧紧跟上。女郎身子才入那月亮门,贺昆仑扑起的身形却被门顶挡住。

可他人在空中,已一把抓下,立时就抓住了那女郎的发髻

那女郎似是未觉,犹向前窜,这一窜已窜进了那桂影扶疏的月亮门。

却见贺昆仑猛一用力,那女郎“哎哟”一声,然后两人身影分飞。

女郎负痛向月亮门里跃去,贺昆仑却多少有些得意地在得手后后翻了回来。

只见贺昆仑手里提着一团东西,那女郎人已不见,却是贺昆仑把她满头头发都扯了下来

却奴一惊,差点没从树上掉下来

满头的青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