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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色深红 夜筆 2381 字 2023-10-13

去见到她一面。可我问她什么,她根本什么都不答,只是轻轻地笑,就像是小时候教我识字时那般的笑。我心里害怕,心想她这肯定是得了失心疯了。可我又带不走她,只好回家去求父亲想办法,但他听我说了以后,却什么反应都没有。我再说,他登时就生气了,狠狠揍了我一顿。打那天起我就恨上父亲了。后来我又偷偷跑去城里,却再没能见过她。现在我想,那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母亲了。”

他说“活着”,路以真思索着这两个字。老关那不对称的双眼中,似乎有什么在轻轻地涌动。

“我十三岁那年冬天,有天下大雪。清晨起来,在我家隔着一段路的大石磨后面围着几个人。我过去看,雪地里埋着的是我母亲,早已经冻僵了。两条腿拖在地上,手上却糊满了泥巴,显是腿断了,走路只能用手爬着。就像你们学的孔乙己。她的头发全白了,却不是雪,脸上坑坑洼洼的叫皱纹爬满了,我几乎没认出来那真是她。我不记得自己当时哭没哭,就只是抓着她的手,那双手以前会写字,会弹琴,父亲从来不让她干重活,那双手白得跟玉一样如今她终于回来了,却是用这双手爬回来的。”

老关长叹一声。

“那之后我才从他人嘴里听得她这几年的经历。听说她也被关了起来,却被一个大人物看上了,就是我之前见到的那个男人。那人已有妻室,却让我母亲跟了他,说这样就想办法保住我姥爷和舅舅的命她肯了。我算算时间,那之后没多久我姥姥就上吊了,她也是有文化有涵养的女子,像那时候许多声名在外的才女一样。可是丈夫和儿子全都被抓去每天被人吐口水,最心疼的女儿又成了那种女人,不知她自己是否也遭了什么迫害,也许只是觉得人生无望,不如早死,寻个解脱不提这边了,再说我母亲那儿,她跟了那男人,手脚却不干净,总是会从家里偷东西。听说到这儿的时候我恍然大悟,我就说别人家里一堆劳力却还饿死一片,我们家只有爷俩,虽然也填不饱肚子,却不用去咬树皮吃草根。多半是母亲想了办法,能把偷的东西送出来。可她想了什么办法呢她在那儿无亲无故,肯定没人帮她。父亲定然是知道的,但他这辈子都没说。我想了几十年,都没想明白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路以真听着老关的话,想象着一个女人在那样的年间,做着那样的事情。心中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偷东西被抓着,难免是要挨打的。那男人只是想要她,又不宠她,就算宠着,偷了那么多次,好人也被逼出脾气来了。听说后来一次她偷了不少,这一次被抓,直接就把两条腿都打断了。又过了些时日,她染上病,自己当然是没钱治的,主家也懒得花钱去救一个断腿的女人。可不知她多有本事,下雪那天她竟然靠着两只手爬出来,躲过了主家的人,偷偷逃跑了。可城里距我们家有十几里路,她哪怕一步不停爬一夜也不可能爬得到。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打听到,当时似乎有个驾车的好心人,从城里一路把她送回来的。”

“哦”路以真疑惑地皱眉。“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她直接送到家,是吗”老关猜到了路以真想要说什么,他苦笑一声,“对啊,我那时候也想不通,想了很久都想不通。既然有那么个好心人,便是驾车把她送到家又有多难从城里到乡下十几里路都走过来了,难道这区区几米路还走不得这件事我直到几年以后才终于想清楚:不是人家不送她回来,而是她的目的地已经到了。”

“目的地”

“她终是想要回来的吧不然也不会走了那么远的路,只差一条街,那里已经看得到我家的后墙了。想见见自己爱着的男人,见见长大了的儿子。可是终究是见不到,我想她爬到那儿看呀看呀,也许她希望我们有谁能起夜出来,让她远远望上一眼,却不要看见她。然后她就走了,找个安静的地方,也许安静地去死。可她没能等到,后来下了大雪,她想走也走不了了,于是困在雪地里,就那么冻住了。这也没办法有时候迈出那一步,就再也没法回头了”

老关垂下头去。两人都听得他的嗓子中缠绕着令人难堪的嘶哑声。

他似乎是陷入了深沉的回忆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已经是1月19日凌晨了。不过没关系,他们都还有很多时间。

夜深默默地注视着蜡烛。也许足有五分钟后,老关才终于抬起头来。

“我把母亲埋了,我一个人,甚至都没跟父亲说一声。我恨他,那时我真是恨极了,他比我出门早,经过那条路肯定看得到她。可他却连吭都没吭一声那之后我们父子俩很少说话。又过两年,他另找了一个女人,那女人给他生了一个孩子,那年我十五岁了。”

“那就是你妹妹”夜深说。老关只是点头。

“那年头谁家里不养着十个八个孩子,养不起也得拼命生。可就我们家人丁稀薄,就只有一子一女。后妈对我还好,可我却不喜欢她,说得极端些,还是恨。我恨我父亲,连带着也就恨上了她,还有我那刚出生的小妹妹。尤其我当时的年纪也不安稳,用你们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叛逆期。我整天想着干脆大家都一起去死好了,要么至少,他们三个都去死好了。然后有那么一天,我付诸了行动。”

老关挠挠头发。这一会儿他的讲述流畅十分,彷如只要一闭眼,那段年月的事情便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父亲下地去了,那女人则在厨房忙活。小家伙睡着了,她让我帮忙看着。可我看着她那张安然的睡脸,却是一阵无名火起。我心里想着你去死吧大家都去死吧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的手已经压在她纤细的脖子上了。也许是感觉不舒服吧,她睁开了眼睛。我想你睁眼也晚了,我只要用点力,再用点力,在那个女人进来之前,你这一条小命就会断绝在我手里。”

他笑笑:“我那时候已经有些疯魔了,她倒什么都不懂,我们俩就这么对视。然后我缓缓加力,加力如果那时候没人阻止我的话,她必死无疑。可是几秒种后我还是停手了,让我停手的不是别人,是我自己。知道为什么吗”

夜深和路以真同时摇摇头。

“因为她笑了。”

“笑”

看到两人疑惑的样子,老关却似乎有些开心。他咧着嘴重重地点头:“没错,笑,就是笑了。很奇怪吧,一岁的小孩会笑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我想要杀她,但她自己可什么都不知道。也许她以为我跟她闹着玩儿呢。但是我停住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皱着眉头想了好几秒之后我才突然明白因为太像了”

“像什么”

“像我的母亲。”老关轻轻闭上眼睛,“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她笑起来的时候,跟我母亲的笑简直一模一样就是我小时认不出字的时候,她那种恬淡的微笑。我呆呆地看了她好长时间,然后我突然意识到我以前从来没发觉,但我那后妈和我母亲的容貌真像啊,尤其是眉眼,她女儿和她有着同样的眉眼。我又想起她的大名叫关忆淑,我的母亲就叫亦淑,亏我一直奇怪我父亲那么个粗汉怎么能想出这样的名字来几分钟后那女人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给她唱歌,是小时候母亲教给我的摇篮曲。”

“你父亲终究还是念着她”路以真说。不知不觉他已经融入到那往事之中了。

“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会知道。我们父子俩几乎没什么交流了。说到底,我虽然已经将成年了,可毕竟还是小孩子,他们那些大人的事儿,让我怎么说得清呢。”老关无力地摇头,“从那天开始,我就对自己发了誓。她的命是我放过的,是我给了她存活的机会,所以我会为此而负起责任。我会保护她,尽我的全力终生保护她,我绝不会让她受到一丁点儿伤害”

老关说到这里,忽然露出痛苦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