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中,也好早早揭晓。要不然,可就要耽误时间了。”汪立堂这几句话,果然发生了一点效力,这些公民居然散出有二三百去。然而在议场上,还不下七八百之多。武二哥哥领着议事科几个职员,挨着座位散票。他的大烟瘾不曾过足,怕了不下这一幕差事来,又狠狠地吞了两个大烟泡儿。瘾倒是挡回去了,只烧得他五脏如焚,脑袋嗡嗡的,仿佛要涨裂。强自支持,挨着座位送票,好容易把票散完了。于是一班议员,个人拿着一支笔,预备书写个人意中要投的人物。这时候每一个议员的身后,全有两只大眼瞪着,看到底书写何人。有那决定投项子城的,当然不怕身后人看;若于项子城之外,属意他人,可就有点畏首畏尾,不敢下笔了。在他们一迟钝,身后便有人催,说:“你打算写谁要胡乱投人,我们只有在议院门外候着你。”这一吓唬,居然有害怕投项子城的;可也有拿着笔,立起身来,走出议席之外,要到票匦前面去写票。公民也随在后边说:“选举大总统,是光明正大的事,为什么要这样鬼鬼祟祟的,难道还怕人看吗”
内中有一位西藏议员,名叫阿旺喜,乃是一位喇嘛。他不会书写中国字,按议院的规矩,原可以请人代书。不过他请的这个人太不妥当了,此人姓胡名教韩,生平专好玩笑胡调,不说人话,不办人事。阿旺喜偏偏请他代书。他提起笔来,问阿旺喜投谁,阿旺喜说着不自然的中国话:“投心贼臣。”胡教韩明白他说的是项子城,却故意开玩笑,在票上写了梅兰芳三个字。他以为没人看见,哪知身后边的冒牌公民,早就看清楚了。这位公民心思既狡,手段也辣,他不动声色地随在胡教韩后边。胡教韩不敢把这张票交与阿旺喜,怕人看见,说:“我替你投吧。”阿旺喜点点头。胡教韩努力挤到前边,来至票匦旁,手拿着票才要向匦中投递。冷不防身后一人,从肩膀后伸过手来,乘他要投之时,轻轻一抄,便将那一张梅兰芳的票抄到手中。紧跟着一扯胡教韩的衣领,说:“咱们是在这里说,是到外边去说”胡教韩别看他性好胡调,却是一个混混出身,很明白此中的诀窍。他见把柄已经到了人家手中,这事要吵嚷起来,一者阿旺喜一定不答应;二者犯了议会的规章,须受惩罚。究竟这两样,他还不十分担心。最担心的,是这个风声如果传到项子城耳中,说不定就许想法子对付他,这是顶危险的一关。他想到这里,只好向对方用一种滑稽态度,说:“这位大哥,咱们到外边谈一谈。”这位假公民手段也很不弱,他却笑着摇头,说:“到外边做不到,咱们就在这议场,寻一个背静地方谈谈吧。”胡教韩说好好,随着他来到主席台的后边。这个地方倒是轻易人迹罕至。假公民说:“你办的好事,人家叫你投项子城,你在票上写梅兰芳。还居然敢向票匦去投票。你们当议员的,要都这样儿戏国事,咱们这中华民国可就快拆台了。你说话吧,咱们是私了,是官了”胡教韩笑道:“私了怎样,官了怎样呢”假公民道:“官了票在我的手里,索性趁着议员都在这里,咱们当着大家公布。请他们评一评你这个议员,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所办的都是什么事。”胡教韩道:“要是私了呢”假公民哈哈一笑,说:“这个要你自己去想。票在我的手里,想法子叫它仍旧回到你的手中,这确在乎你的巧妙如何了。”胡教韩微微一笑,回手从怀中取出票夹子来,轻轻揭开,由里面抽出一卷钞票,也不点数儿,便向假公民递去,说:“这一百元,老哥买杯茶吃。求你把选票赏还我吧。”假公民冷笑一声,说:“看我们也太不值钱,这是保全你的名誉,保全你的生命,就值一百元吗这件事要传入项大总统耳中,说不定就许枪毙你。你拿一百块钱就想买命,世界上没有这样便宜事”胡教韩一听,这口气太大。他便开诚布公地说:“我很知道,这一张值得多。但是我的票夹中只有此数,可叫我有什么法子呢”假公民说:“这话谁信得及,你既说票夹中只有此数,那么我倒有一条两全的法子。你将票夹及取出来的一百元,一同交给我,我将选票交还你。假如那票夹中只有此数,我也决不嫌少。倘然多出来,你也别自恨吃亏。你看这个法子可好吗”胡教韩笑道:“我票夹中还有私信同重要文件,这个怎好交给你呢”假公民道:“这有什么,私信文件,请你当着我的面,一律取出来。难道我还扣留那无用的东西吗”胡教韩被挤得没有法儿,只得从票夹中取出一百元来,一共凑了二百元,双手奉上,说:“不腆之仪,请你笑纳。我这实在是罄其所有了。”假公民仍然不肯接,说:“要论这件事的价值,千元并不为多。我如今折半,只向你要五百,你就快快拿出来。再迟延两分钟,我便一个也不要了。咱们是公事公办,你要放明白些,不要脂油糊着心窍。”胡教韩心里明白了,他准知道我这票夹子里,确有五百之数。因为今天大选,财政部不先不后,恰于昨天晚上发两院的经费。又授意两院议长发出通告去,准于今日早饭前发放议员公费。这八百罗汉,十分之九是奔着这五百块钱来的。不过五百块钱领到手,当时就有人把他们看住,再想出议院的门,是决然不能了。胡教韩也是才领到的五百元,全放在票夹中,被假公民一吓唬,先拿出一百,后来又添上一百。人家只是不承认还他选票,一死儿非要他的票夹子不可。胡教韩这才明白了,对方是知道今日发薪,抱定一网打尽的主意。应许吧,五百元钞票白白送入他人手中;不应许吧,容他喊出来,将来吃的苦头,一定要比这五百元大。我姑且先用宕字诀,宕一刻说一刻,说:“这样吧,二百你既嫌少,等回头出离议院,我给你开支票。因为银行的支簿,未曾带在身上。假如在身上带着,我当时便开给你五百元,用不着费这许多话了。”假公民一听,他这明明是用延宕手段,少时议场一散,朝谁去要支票。不说五百元,五元也没地方去领了。心说:我不给他一个厉害,当然是善财难舍。立刻把脸一沉说:“算了吧,你也不用用这哄小孩子手段来糊弄我,咱们还是到议场前边说吧。”一伸手拉住胡教韩的洋服,说:“咱们一同去见议长,我得问问他,梅兰芳是否有当选资格”他这样一变脸,果然发生了特大效力,胡教韩连连摆手,说:“不要嚷,我将票夹子全交给你还不成吗”一壁说着,将票夹子递过去。假公民接过来,揭开内中一叠钞票,全掏出来,放在自己衣袋中,说:“还有一百元呢,怎么不掏出来”胡教韩用苦笑的脸子,向他央告道:“好哥哥,你难道真挤得我一钱不名吗只当我一个要饭的花子,你把这一百元,赏给我吃饭吧。”假公民听他说得怪可怜的,不好过为已甚,便将梅兰芳的选票取出来,说:“这张票不能还你,咱们一同去投入票匦。我准替你保守秘密,不向别人说就是了。”两人又从人群中,挤至票匦前边,胡教韩亲眼看着那一张梅兰芳的票入了票匦,他这才把一颗心放下。
少时投票的手续,俱都办完了。将票匦抬至议长面前,汪立堂亲手将锁开开,由秘书长取出票来,先数清了票数,核对议员的席数。彼此相符,既不多一张,也不少一张,一共是六百三十六张。票数既然对了,然后由议长唱名,秘书长接票,议事科长记数。大家忙得不可开交,议长所唱的人名,当然以项子城为最多了。但是副总统李天洪的票,也不在少处。夹杂着还有孙中山华自强蔡元培等等,每人也不过三票五票,不过十票,唯有读到最后的一票,全场中不觉哄然大乱。这也是汪立堂一种手法,其实他当检票之时,早就看见这一张票了,他准知道,这一张如果提前唱出,必至招起全场反感,大家一起哄不定闹出什么事来。因此把它压入最末的一张。等六百多张票全唱完了,方才唱这一张,只听他高声唱道梅兰芳,脸上却正厉颜色的,并没有丝毫笑容。本来这是做议长应守的态度,票上写什么,他唱什么。不要说梅兰芳,还是完完全全的一位中华国民,便是写上虾兵蟹将,兔子龟孙,他也一样得郑重其事地高唱出来。不过他这一唱,议席上可就捣起乱来了,有的大声说道:“什么东西,敢投梅兰芳的票。请议长非根究此人不可。”有的说:“他既敢投梅兰芳的票,当然就敢出头承认。是好朋友,赶紧出来,不要等大家骂他,那就没有意思了。”更有一班假公民,听见梅兰芳三字,全都气愤填胸,大声叫骂:“我们公民选你做议员,你却选梅兰芳为总统。梅兰芳是一个唱戏的伶人,连外国人都知道,如今举他做总统,这明明是儿戏大选,给外国人取笑儿。像这样没心肝的东西,就应当打死他,也出不了大家这一口怨气。”当时议场的秩序,简直要乱了。汪立堂一看形势不好,连忙跑上了演说台,向大家说道:“诸君暂且消一消气儿,本议长有几句话奉告。今天大选之期,关系我国前途,至为重要。两院议员同各界公民,所以如此的宗旨,不是为赶紧选出一位救时的总统吗假如我们要因为这一点小事争执起来,必至耽误了正事,今天或者还不能选出总统来。这个贻误罪过,谁担得起因小害大,智者不为。我奉劝诸君,暂时先不要提这件事,俟等大选终了,正式总统已经有人,然后咱们再追寻这一件事也不为晚。就请诸君压言,不要再说了。”立堂这一演说,果然给投梅兰芳的人解了围,他仍回到主席台上,查点票数。按四分之三的票数,这六百三十六票,应当得四百七十七票才能当选。虽然有两张废票也得够四百七十六票。哪知检查的结果,项子城得四百一十六票,还差着六十张票呢,当然不能当选。次多数便是李天洪,李天洪得一百八十二票。余不过三票五票,最多的不过十票。看这神气当日简直是选不出了。要依照宪法规定,如第一次投票,没有人能得四分之三的大多数,便连续再投,谓之决选。决选的规定是就第一次得票最多的两个人,把他提出来,作为决选标准。凡再投票的,不能在此两人之外,别投他人。俟等开票时,谁的票过了半数,谁就当选。当时第一次投票,既未能选出正式大总统来,按规矩说,本应当日连续再选。无奈这时候,正值昼短夜长,五点钟天就快黑了。这两位议长同六百多议员,从早晨九点钟,直饿到下午四点。一个个的肚子里,全都闹了八音盒儿,仿佛是庆贺五脏庵的工程告竣。哪知五脏庵中,还是空空如也,并没有一个人肯送进一点布施来。就这一个饿字,已经闹得这七八百议员职员头晕眼花,几乎站立不住。再加上内中有三分之一是有大烟瘾的,因为本日起床太早,草草吸几口烟,便奔议院而来,多半不曾将瘾过足。当投票时候,已经有不少位涕泗横流,勉强挣扎着,将公事办完。等回到议席上坐下,好似一摊肉泥,有气无力的,连一丝也动不得了。只盼着议长快快唱票,快快宣布结果,何人当选,然后好摇铃散会。个人奔个人的家,吃饭抽烟,好延续这将毙的生命。哪知最后结果,竟无人正式当选。汪议长此时也有点为难了:有心宣告散会,明天再决选吧,准知道这一班假公民,一定捣乱不答应;要在夜里延长时间,将决选的手续办竣吧,不要说这六百多议员不能认可,就是自己也实在有一点支持不住。到底怎么好呢我还给他一个两面不伤,取决于多数。他想到这里,便在议席台上对大家演说:“此次大选开票结果,并没有足四分之三以上票数的,按选举法规定,应当连续决选。不过此时已到昏夜,早过了闭会时间,可否延会到明天午后,继续再选,请诸君表决。赞成延会者起立。”他这样一说,在场六百多议员,差不多没有一个不起立的,可称是全场一致,明天再继续决选。汪议长一看这情形,才要宣布散会,只听议场中不约而同地大声喊起来:“不能散会,不能延至明天如果有一个人走了,我们公民同他誓不两立。”喊叫完了,立刻分出许多人来,也有把门的,也有挡路的,更有跑到主席台前,向议长厉声质问:“你因为什么不将选举办完了,便宣告延会我们公民拿出钱来,养你们这群东西,平日净吃粮不办事,也还罢了;如今到了这紧急关头,我们望总统望得眼穿,早一刻选出来,大家心里便可得到一刻的安慰。你们还要今天支到明天,明天支到后天,像这样简直是毫无心肝,并非人类。你就急速预备决选手续,不要把我们公民招翻了,眼前便叫你们这些人知道知道。”汪立堂虽然年纪不大,在官僚中却是一个著名的光棍,从来不吃眼前亏的。他一看这情形,立刻掉转风头,向那些公民说道:“诸君千万不要误会是本议长诿卸责任,不肯一气将大选办完。实因为议场的规则,过了闭会时间。如欲继续开会,必须咨询大家,议长不能专主。如今诸君既这样主张,本议长可以再表决一次。”说罢又朝着议员发言,说:“现有大多数公民临时建议,必须在今夜将决选手续办完,诸君有不赞成此议者,可以起立。”说也真怪,汪议长这样一说,全场之中只起立两个人:一个是金人铭;一个是青海议员,此人姓唐名铎,本是冒青海籍当选为议员的,年纪不大,却是一个滑头政客。他所以起立的缘故,是因为他的烟瘾太大。在议场中,已经吞了三枚很大的烟泡,五脏六腑全都快燃着了,却又得不到一口水喝。两眼冒金星,嗓子冒生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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