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的荒唐鬼,狂嫖滥赌,无所不为。后来在东三省闯了祸,有人要谋杀他的性命,他便逃至北京,托项三少的人情,向总统推荐,被任为侍从武官。他自得了这宗差事,仿佛满清时代皇帝的御前侍卫,在北京娼寮戏馆中,可以任意横行。每逢下班时候,他同着一班嫖友,在八大埠吃酒打牌,挥金如土,因此各小班中,没有不知张二爷的。那个万呈祥是安徽人,同张其盛也是一流,他却比张多一种嗜好,鸦片烟瘾非常之大,他的烟是随时总吃,永远不醉,每天有三两烟膏也光,有五两烟膏也净。并且他是专吃朋友的,不吃自己的,每天吃过早饭,便出去打烟围,不定撞到谁家,躺下就吃,并且有多少吃多少,非等到烟盒子空洞洞的,决不罢手。他不但自己以鸦片为生命,并且对于朋友,总是劝人吸大烟,他说鸦片烟可以助长精神,变化气质,人要有了这种嗜好,可以快活一辈子,无忧无虑,直然就是天上的大罗金仙。比如你要有什么逆心不快的事,只把烟灯点上,灯对着脸,脸对着灯,从灯头上催动那福寿仙膏,发出一股清香气味,钻入鼻孔,立刻入于脑海,达于四肢,贯注于筋骸百体,使周身血液活泼流通,飘飘然如出世登仙。这时候虽前有冰山,可以不冷;后有火山,可以不热。甚至死了老婆,不想续弦;死了儿子,不想过继;死了爹娘兄弟,连眼泪都可以不掉一颗。这真应了孟子所说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无论遇到什么事全可以不动心,人生在世必须这样,才是真快乐。凡反对鸦片的人,全是不得个中真昧的愚人,假如要叫他尝着滋味,只怕可着世界,无论什么快乐之境,也不愿与鸦片对换呢。他每逢见了不吸烟的朋友,必要发这种怪论,有涵养的,只是不理他。好说话的就反唇相讥,说:“你是一个武人,并且现充侍从武官,是要上马杀贼,举枪拼命,才够资格。若终日卧在烟榻上,举着鸦片烟枪,倘然大敌当前,莫非烟枪也可以上阵吗”万呈祥正颜厉色地说:“烟枪怎么不能上阵呢你这人说的全是外行话,你要根本明白,临敌上阵,所恃的全是一股勇气。比如要有这勇气,便是一根柴禾棍儿也可以御敌;要没有这股勇气,就是摆上机关枪、辘轳炮,也一样无济于事。抽大烟的人,只要把瘾过足了,当时一蹬腿,一伸胳臂,真有拔山扛鼎之力。就借着这一股勇气,杀上前去,以此克敌,何敌不克当年满清的绿营,哪一个不吸大烟腰里别着烟枪,肩上扛着洋枪,一样能冲锋陷阵。有一年英法联军从天津进攻北京,半路上遇着了一支绿营的兵,彼此对阵,洋兵开枪向前打,眼看着枪弹打在营兵的身上,却仍然直立不倒。这一来把洋兵全吓坏了,说他们身上,一定有宝贝,吓得那些洋兵,全纷纷后退。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几百绿营兵,枪弹打在身上多半不倒的缘故。原来因为洋兵未来以前,他们都在野地上躺着抽大烟,伙夫埋锅造饭,烙了许多张大饼,叫他们吃饭。他们因为瘾未过足,都不肯吃,及至瘾过足了,伙夫每人给他们拿过几张饼来,才要张嘴去吃,报马回来说洋兵已经来至切近。他们顾不得吃了,于是将烙饼揣在怀内,一个人揣了四五张,肚腹胸膛,左右两肋,差不多都围满了。及至两军对阵,洋兵的枪子儿飞过来,只要打在烙饼上,一见软面,立刻卧住不动,连一点油皮儿也不伤,内中十有八九是这样的,因此将洋兵吓退。你请想,如果他们不吃大烟,烙饼俱都入肚,又怎能恃为防身之宝可见鸦片烟真是大有利于行军。我们武人,又安可不尽量地去吸呢”他云天雾地地说了这一套,气得朋友远远躲开他。他反倒洋洋得意,说:“我这鸦片烟鬼,居然能舌战群儒。以后不止可以带兵做将军,遇着机会出使外国,做一位全权公使,也许可以胜任愉快呢”
他同张其盛自受了项子城的密令,两人可就有了财源了,一齐去寻项三少,诉说总统委办之事,非钱不行。我们一个当小差事的,只能赔上工夫,赔上殷勤,要讲花钱作阔,引人入胜,那王天宠谁不知是多年的大杆子头儿他拔一根汗毛,比我们的腿还粗。我们舍命陪君子,也得陪得起啊项三少明白他们的来意,是想借此要钱,自己也乐得借此机会,同他们分润几个,便完全答应起来:“这事好办,不过有言在先,咱们可是四六分账。如果领出一千来,你们只能拿六百,那四百是我的。”张万两人早想开了:只要能领得出来,不要说四六,便是对折,也伤不着我们什么,我们多要几回自然就有了。他们连声答应:“谨遵三少之命。”头一次开条子,领五千元,以三千元供给章台走马,以两千元供给短笛横吹。有三少在账房说一句,当然即刻发领。两人分了三千块钱,彼此商量,要怎样入手呢万呈祥说:“我同王天宠曾见过几次,虽然没有什么深交,也算是朋友,这事必须由我发起,才不显得突兀。”张其盛问他入手初步得以什么为题,呈祥说:“我已算计好了,天宠本是一位武术家,听说他的剑法很高,的的确确是武当剑。我家里有一口宝剑,剑柄上雕着曹彬两个字,据说确是北宋大将军曹彬的故物。剑背上有鱼鳞,在日光下一照,闪闪作青蓝之色,两刃并不锋利,但是一寸厚的铁板,可以应手剁开。这确是一口宝剑,有见过的,说这口剑便是古时的青龙剑,所以背上有鳞。我们只需以此为由,便可将他招来,慢慢地设法。”呈祥说到这里,便附在其盛耳边,告以如此这般。其盛连声赞道:“好计好计”
过了两天,呈祥在家里预备了一桌极丰盛的筵席,特下了八份帖子,所约的除去侍从武官,便是军事参议,张其盛、王天宠均在被邀之列。他那帖子上叙得明白:近日无意中购得古剑一柄,确系宝物,特请台驾光临,以资鉴定。并备薄酌,以共欣赏。下署万呈祥拜订。这一纸请帖,果然有很大效力,王天宠居然应时而来。他一见着呈祥,便哈哈大笑,说:“什么便宜货全被万兄搜罗来了,小弟今天也开一开眼界。”呈祥也笑道:“王兄是法眼,什么样宝剑你没见过,小弟把你约来,就为的是一经品题,身价十倍。不要忙,先介绍介绍诸位朋友。”座中有张其盛、李松林、王乃武,全是侍从武官;孙焕谋、周志扬、马光斗,全是军事参议。孙周马等,王天宠俱都认识,只有张其盛等三人还是初见。天宠挨着个儿周旋了一番,张其盛特别同他套近,问长问短,天宠当然也回问他从前做什么事。其盛大笑,说:“小弟是一条直肠汉子,不瞒王大哥说,我在东三省当过八年胡匪,后来又改入军界,做了两任营官。因为关外混腻了,特特跑到北京,蒙大总统派为侍从武官,实在侥幸已极。王大哥你可不要笑话小弟粗鲁,你就担待小弟的出身不高吧。”其盛这一套话,是故意逗弄天宠,天宠反倒认其盛是一个明心见性、表里如一的好人。自己也拍着巴掌,哈哈大笑道:“张大哥,咱们真是一家人了。你是胡匪,我是杆子头儿,谁也不用担待谁。你只要看得起我,以后彼此多亲近。因为咱们这种人,是没人敢亲近的,只好梅香拜把子什么人找什么人吧。”一席话招得在座的人俱都鼓掌大笑说:“到底是王张两公,不愧英雄本色,我们大家要想学你二位还学不到呢怎么说不敢亲近呢”万呈祥吩咐摆酒,要在酒席筵前赏鉴那一口宝剑。王天宠更是迫不能待,说:“主人,你何必这样做作快把剑拿出来我看,岂不闻古人的诗上说:看剑引杯长。不看见宝剑,哪能饮得下酒去呢”呈祥忙从内室中取出剑来,双手捧着,递与天宠。天宠也双手接过来,见那绿鲨皮的鞘子,已经残旧不堪。剑柄在鞘外露着,却是金吞口、金挽手。天宠接过剑来,先不向外抽,却仔细端详剑柄上是否有字。当他发现了曹彬二字之后,很惊异地说:“这还是南唐的故物呢当日曹彬伐江南,一草一木皆无所取,只取了两口宝剑:一口叫作青龙剑,一口叫作青鱼剑。他把姓名刻在剑柄上,永作纪念。这口剑不知是青鱼还是青龙”呈祥挑起大拇指来,啧啧地赞道:“好眼力真不愧是剑学名家。”天宠说完了,却仍把剑双手托着,交还呈祥。呈祥诧异道:“王大哥,为什么不抽出来赏鉴赏鉴莫非隔着剑鞘,就看见宝剑的全神了吗”天宠摇头道:“你说错了,我们是被邀的客,你是主人,客在主人面前,岂能拔剑拔剑便是不敬,这不敬的罪过,担得起吗”天宠这一说,大家不觉肃然起敬,说:“到底是王将军,真不愧为儒将我们这些粗鲁人,哪里能想到这一层呢”呈祥忙接过来,自己抽出,恭敬地放在案上,然后向天宠笑道:“请您看吧还能推说不恭吗”天宠过来,轻轻将剑执在手中,拿起来看了看,点头说不假。又踱至院中,在太阳底下,对日光仔细审视了一番,说:“这剑确是曹彬故物,不过剑上的鳞是鱼鳞,不是龙鳞,只能呼为青鱼剑,不能呼为青龙剑,不知青龙剑落在何人之手然而只就这一口而论,已经价值千金了。”呈祥道:“只要是真的就好,管它青龙青鱼呢。但不知王将军说它是鱼鳞不是龙鳞,这鱼鳞龙鳞究竟有什么分别呢”天宠笑道:“说破了不值半文钱,鱼鳞是圆的,龙鳞兼带方形,凡水族中龙蛇之类,均以方为贵。如方头之蛇,必系龙种,河工上如发现了方头蛇,官吏人民均奉为大王,便是这种道理。”
天宠说破了,在座之人无不叹服。忽见李松林跳起说道:“王将军博古通今,打破了小弟十载的疑团。”他这样一说,天宠蓦地过来,拉了他的手问道:“李将军,这样说,那青龙宝剑一定是在你的手中了。”李松林让天宠坐下,说:“王将军且不要忙,听小弟仔细对大家说。小弟原是神弹子李五的后人,我家世代保镖,到了小弟这一辈,交通便利,火器盛行,保镖这一途,简直就算无形取消了。小弟空学了一身武术,却没地方去挣饭吃,后来无法,只可到各州县去卖艺。那一年到山西去,从灵寿县经过,缺了盘缠,只得在闹市上拉开一个场子,打了两趟拳,又舞了一回剑,向大家乞讨几个钱。也是那时小弟少年无知,口出大言,说我这剑法,是得武当真传,走遍北五省,未遇过敌手。这两句话不要紧,可就招出祸事来了。只见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先生,头发也秃了,胡子也白了,腰也弯了,脚力也迟钝了,他跑进场子来,便向我问道:你这孩子,姓什么叫什么跑到我们这地方来,居然敢发此狂言一定是精通剑术了,老汉特来领教领教。我当时看他老成这种样子,还认着他是找棺材本儿来了,便嘻嘻地笑道:老大爷,您这大年纪,在家里叫孙子孙女给您捶捶腿、绺绺胡子,搀着您在道边上遛遛食儿有多么好,跑来把式场子做什么老头儿一声冷笑,说:无知的小孩子,你以为我是找棺材本儿来吗实对你说,老汉是特特来教训教训你一个才出世的黄口小儿,就敢出此狂言,你真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来来来你既自夸精通剑术,老汉站在当中,你就用剑或砍或刺,一随尊便。我手无寸铁,如果叫你那剑沾在我的身上,我情愿拜你为师。那时候我不过才二十来岁,真所谓初生之犊不怕虎。又兼这老头儿当着大家这样奚落斥责,直比亲爹教训亲儿子、业师教训学生,还要加几分严厉。请想一个年轻气盛的人,如何能够忍受我当时便对他说:老大爷,这可是您寻了我来,并非我后生小子,敢欺凌老前辈。在场的诸位先生,也都看见了,如果大家敢担保,我收招不住手时,伤着老大爷,千万不要加罪于我,那我才敢领教。要不然我情愿叫老大爷打我几拳,踢我几脚,我也绝不敢擅自还手。我说完了这一席话,在场的人,有多一半出来担保,说:不要紧,你只管放大胆,同老头儿比试比试。如果走手误伤了他,有我们大家做公证人,决然不能加罪于你,你就放心大胆地上招儿吧。我听大家这样说,心里有了底,便向老者抱拳拱手,说:老大爷,您既然肯赐教,似乎也不能空着手儿,我这里除去宝剑之外,还有几样兵器,您喜欢用什么,可以随便挑选一样。要不然,凭我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手里还拿着兵刃,却去打一个徒手的老头儿,面子上也太难看了。我自以为这样说话,总算立言得体,哪知老者听了,又是一阵狂笑,说:跟你这小孩子交手,哪里用得着兵刃不必卖弄废话,赶紧递招儿吧。我拾起剑来,心中很犯犹豫:要真上招儿,一剑将他刺伤,虽说有人担保,也怕免不了一场是非。继而又一想,这老头儿也许是一位练家子,要不然本地的人,谁敢多事保他看起来必是有根。我想到这里,双手捧剑,向老者说了一个请字,赶跟着一撤步,剑在右手,用了一个顺水推舟式,直奔老者的胸口刺来。哪知剑推过去,人随剑落,老者一矮身,从剑锋下过来,我知道不好,想要把剑撤回,如何能来得及但觉手腕一发麻,这口双锋宝剑,竟到了老者的掌握中了。我此时真急了,一抬腿,想把老者踢倒地上。哪知脚一抬起,被人家一托脚跟,站立不稳,竟摔了一个仰面朝天。老者抢上一步,用他那破鞋踏住我的胸膛,一手倒持宝剑,剑尖朝下,对准了我的咽喉。我彼时以为他是真要扎呢,闭目合睛,只有等死。哪知老头儿哈哈大笑,挪开脚,说:起来吧,看你还狂不狂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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