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会容许他如本土北方某些腐儒夫子一样,借机宣讲康熙圣训一类的东西。
阿桂的三个妻妾入了育婴所,两个儿子入了义勇当辅兵。小女儿入了蒙学,看似一家人都严密置于官府掌控之下,阿桂还得一旬教学九天,一月去一次乡公所满人事务处报备行至,一季度参加一次满人自新宣讲会,可看看自家那一顷田地和三进小院,以及一家人日日都能聚首。乡亲邻里也热络来往,没什么仇恨鄙视之心,阿桂就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如范浦归所言,东洲没有兴趣深挖满人背景,只比照大判廷通行法文办事。阿桂编造的来历已载于籍档。除非有人从建州朝鲜一路追查到韩国,再跨洋查到东洲,或者他自己吐出实情,否则没人相信,那个中兴大清的武卫军将领,末代满人英雄,没在建州朝鲜的权争中亡故,而是遁到了东洲隐世。
话又说回来,就算阿桂自己说出身份,估计也不敢有人相信。范浦归当初收容他时,压根就没想过这个可能性。
八月将至,下午四时,艳阳正灼人。蒙学课毕,阿桂牵着自己七岁的小女儿出了校舍,准备回家。他家就在浦洲城南三十里处的白狼乡,乡里有三百来户农人,每户都是拥有一两顷田的农庄主。乡里通往浦洲城的大道边成了乡人集会之地,来自浦州城中的商人在这里收购农庄作物和牲畜,一些家眷以及小买卖人立起摊子,售卖百货杂物,乡公所和蒙学、天庙等设施也都在这里,汇成一个混杂着宁静和热闹的小城镇。
因乡得名,这里就叫白狼集。白狼一名还源于当初这里有狼群出没,在集子中心那座山坡下的狼穴里,还掏出了一窝白狼崽。现在白狼在浦州虎豹馆里养老,狼穴所在的山坡也建起了天庙。
阿桂的家在白狼集西面十里处,背靠大山,爬上山巅,就能望见无尽大海,让阿桂一家非常满意。这处农庄的旧主得了金矿的份子,迁到浦洲湾东面,另开了一座十多顷的农庄,这里疏于打理,以八十两的“高价”,连田带屋子卖给了阿桂,当时阿桂惊得还以为遇上了骗子。
八十两在本土别说买一顷田,能买下那三进小院里的一进就算是捡便宜了。过契的乡商正说这已是白狼乡最贵的一处产业,只论一顷田的话,就算是熟田,也卖不到三十两,阿桂才明白范浦归对他说的“人最贵,地最贱”是个什么情形。
离家十里,阿桂当然不会走着回去,学舍门侧就是一座马厩,牵了自己那匹膘肥体壮的坐骑,将女儿抱上马鞍,再娴熟地踏镫上马。父女俩朝正走向“校车”的其他学生打了个招呼,策马缓行。
不必用“满人都擅骑术”的幌子遮掩,阿桂对浦洲最满意的一桩事就是:无马不行。整个浦洲虽已有十二万人,可浦洲踞地方圆数十万里,地旷人稀至极。浦洲人的生活工作来往距离往往远至百里,没有马根本就挪不动步。
靠着跟黎人的来往,浦洲乃至整个东洲的养马业很快就发展起来,男女老少都精于骑术,东洲都护府所属的红衣步兵也沾光成了骑兵。阿桂这点骑术,在浦洲已根本不起眼了。
这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之地
这感觉不止来自山水草木,更来自人物风情。镇子里人马来往不绝,骑士男女都有。男子头裹网巾,身穿箭袖右衽英士装,女子钗簪满头,却也穿着由男装改来的马裙,蹬着绣花马靴,相互欢声笑语,满溢着类似满蒙藏等族的草原游牧之气。
仅仅只是类似而已,亲友相见。男子在马上拱手为礼,开口“兄台、鄙人”,女子扶腰虚福。街上人马虽多,却是左右分道,马避人。人让老幼,秩序井然。汉人之礼与草原之风如此协调地融为一体,令阿桂感慨无限。
“爹爹看”
小女儿忽然脆声唤着,阿桂转眼看去,一队骑士正奔入集子,身着或鲜红或浅蓝制服,头戴宽檐草帽,帽顶飘着绚丽锦羽。搭配一身长短火枪,看上去煞是威武亮丽。
看衣色该是红衣领着义勇作训,身着浅蓝制服的义勇个个神采勃发,像是得了什么大喜事。这些义勇多是黄肤汉人,还夹着不少棕肤黎人,而那些看上去就像是晒黑了的汉人,多半还是汉黎混血。就像范浦归一样。
范浦归跟阿桂大略讲过东洲人情,眼下东洲二十万当地人里,还包括两三万黎人以及汉黎混血儿。依附东洲的十多万黎人,也多是会讲华语的“熟黎”,随时都能入英华国籍。只是有黎人建国这一步方略在。才没有尽数并入。而融入东洲的黎人,不是驯养马匹,就是从军服役,义勇里自然能见到黎人身影。
“是哥哥大哥和二哥”
阿桂正下意识地以棋手思维审视英华东洲方略,女儿又唤了起来,再一看,他两个儿子正在队伍里,提缰扶帽,左顾右盼,自得满满。
儿子不是只每年当一月辅兵吗,这是要干什么
阿桂大惊,朝儿子招手,两个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却猛打眼色,故作不理。阿桂策马靠过去,想当面质问,领头红衣军官看过来,赶紧止步低头。
“要打仗了啊,义勇现在都日日开训,多半要调去唐州”
“唐州关咱们什么事离着两三千里呢。”
“关咱们什么事你这人真是没心没肺都是华夏同胞,都是东洲儿女,怎能坐视不管”
“我、我只是说太远,咱们使不上力嘛”
“可不止唐州的事,我舅子在都护府里办事,他说了,眼下正是寰宇大战,咱们已经跟南面西班牙人在欧罗巴干上了,东洲东面的不列颠人跟法兰西人也干上了,东洲还能置身事外”
“照我的意思,就该大打一场咱们携手黎人,把什么西班牙人、不列颠人和法兰西人全赶跑上下东洲都握在咱们手里人人跑马圈地,到时候累死马都巡不完自己的田地”
“你倒是想得美,现在不也是跑马圈地靠你孙子也种不完这么多田地”
“谁会嫌地多不为咱们自己,也是为后世子孙挣基业嘛。”
民人们让开道路,目送骑士们远去,议论纷纷,听得阿桂也心绪翻腾。来东洲这一路,也听范浦归说到过寰宇大战,当时没觉跟东洲,跟自己有多大关系,现在看来,到了万里之遥的海外,依旧没办法置身事外。
这大英是得了失心疯么,满世界开战啊到底是为什么拓土看看浦州,几乎就是一人一顷田,都还不满足
转念一想,更觉诧异,不仅是这大英朝廷想着拓土,就连这里的民人,也满脑子打仗拓土,这还是就埋头种地,抱着媳妇和娃,一心过小日子的汉人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阿桂这么感慨着,策马行过集子中心的天庙,又听女儿道:“怎么换了个爷爷,祭祀叔叔呢”
若是在旧时,阿桂定会觉得女儿呱噪。可在这东洲,他发现孝子都是活泼跳脱的性子,教育上男女也没什么区别。再加上女儿是家中唯一没有身负满人罪责之人,未来有什么变故,全家还得指望她,对女儿也不再以什么妇训女德管束。
因此阿桂没训女儿,而是朝天庙看去,这一眼看去,就再挪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