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凌晨,裴该才睡了不到三个时辰,便即早早起身了。盥洗已毕,穿戴好朝服衣冠,他便在裴嶷等人的陪同下,骑马向长安小城而去。
其实以裴该的身份地位,应该乘车而非骑马,但他是一路轻骑入关的,仓促间哪儿去找马车啊若是太平年景,随随便便都能借到三五辆,但在如今的长安城中,估计包括天子在内,车乘不足一掌之数,真是没处掏摸去。
一边前行,裴该一边仔细打量小城的内外构造和防卫情况。行在就在小城正中,占地面积很小,别说从前洛阳的宫城了,甚至还远比不上建康的琅琊王府,夸张点儿说,裴该一入小城,就到行在门口了,一进大门,即可入殿,然后估计穿殿而过,就是后门
来到“宫殿”门前,早有一名官员在此迎候,见到裴该过来,赶紧把右手一抬,手掌朝前,请他止步,问:“来者可是钜鹿郡公么”裴该点头道:“正是裴该,阁下是”那官员急忙躬身施礼:“末吏黄门侍郎张伟,请裴公下马,我引裴公去觐见天子。”
宫殿名为“太极”,是仿效旧日洛阳宫之太极殿,但规模要小得多了,裴该觉得自己在淮阴所居之处县署改造,可能都比这儿要略微宽敞一些。张伟引裴该来到殿前等候,自己入内通报,时候不大,宦者高声宣入,裴该急忙按规矩正正头冠、掸掸衣襟,然后拱手躬腰,急趋上阶,脱了鞋子,卸除佩剑,迈过门槛。
这一套礼数,乃是从小得父兄所教的,演习过了无数次,即便旧灵魂已然残碎,这具躯体都能本能地完成一系列动作,姿势绝对标准,礼仪无可挑剔。当下入殿觐见天子,天子请坐,裴该这才抬起头来,略略打量了一下端坐在御案后面的司马邺。
司马邺本年才刚十六岁虚岁,就是一半大孩子,虽然发育得挺好,骨骼基本上长开了,却依旧一脸的稚气,且唇上无毛。裴该心说,怪不得司马睿、司马保都敢对你阳奉阴违呢,谁肯听一个高中生或许还是初三男生的话况且你又哪有自己的话,还不都由身旁臣僚操控着吗
不过也没法子,固然河内司马家族多代繁盛,司马防成年的儿子就有八个是谓“司马八达”然后司马懿生了九个,司马昭又生了九个但架不住叔侄兄弟们自相残杀啊,实际搅进“八王之乱”的有十多家王侯,基本上全都不得好死,然后胡兵破洛阳又杀了一批,剩下的近支血统,可以拥戴的,也就只剩这么个半大孩子啦。
真所谓“天作孽,犹可活,人作孽,不可活”
当然心里这些想法,裴该是不会表露在外的,在司马邺面前,他十足十扮演了一名忠心臣僚,无论表情还是动作,都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来。等到坐定之后,游目四顾,全都是些生面孔,哦,最上首那位老者,应该就是司徒梁芬了吧。
说是老者,其实梁芬本年应该才四十多岁,只是历经坎坷,加上犹劳国事,脸上全是皱纹,就连胡须都有不少见白了。
然后梁芬下首,瞧着就似赳赳武夫的,自然便是骠骑大将军索綝索巨秀了。不过与传闻不同,索綝的仪态很谦和,倒似乎并无跋扈专断之相。
司马邺随便和裴该搭了几句话,小孩子其实也问不出什么事儿来,只是随口提到,当日在洛阳城中,他为秦王之时,和裴嵩曾经见过一面。听天子提到亡兄,裴该乃垂首而作悲怆之色他担心自己一辈子的表演天分,今天怕是都会被用尽了
也就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司马邺一颔首,旁边站起身一名黄门侍郎不是领裴该进来的那个张伟展开诏旨,便即大声宣读起来。内文不过嘉勉裴该驱逐胡虏、镇定河南、恢复故都、祭扫山陵之功,骈四骊六,裴该也懒得细听,一直到文末,才终于说到正题:“今加裴该征西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使持节,原都督青徐军事如故。”
这个名位,大致和他估算的差不太多终究他没真想做大司马或大将军,直接威压在索綝、麴允甚至梁芬之上。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况且他如今还并没有展露出强龙之姿来。
裴该原来的将军号为龙骧,今改征西,其用意大概是想把他留在长安,负责西线军务当然啦,只是虚名罢了,事实上征东将军也有往西打的,征南将军也可能屯扎北地,按照品位,算是略升半级,但依然是三品将军因为缺了一个“大”字。唯骠骑、车骑、征、镇、伏波、龙骧等加大将军号,始为重号将军,入第二品,开府、持节为都督者则比公,为第一品。
然而同时,却又使裴该持节,且“开府仪同三司”此职含义是:可以开设幕府,选官命吏,且仪仗一同三公那就是妥妥的第一品了。只不过同样为公,也分高低,如裴该狮子大开口索要的大司马、大将军,就比三公为高,而“开府仪同三司”则比三公为低,且由三品将军加号为公,比身为骠骑大将军的索綝和车骑大将军的麴允还要低半头。
这一名号其实并不常用后世用得比较多索、麴皆无,索綝是靠“都督宫城诸军事”的头衔,麴允则靠着“大都督”的头衔,始得跻身一品。裴该也是都督,但杂号将军加都督衔,一样是三品。也即是说,虽同为公,但来源相异,无可类比,要比你们只能比将军号,裴该在将军号上,自然比索、麴要低上一头了。
当真是用心良苦啊
裴该略抬起头来,眼角一扫梁芬,就见梁芬的表情似乎有些紧张,心里大概在想:如此安排,你究竟满意不满意呢你肯不肯接受呢
裴该自然是要拜伏谢恩,恭领圣旨的,终究赏赐的额度跟他心理价位差不太多,具体细节,可以私底下再商量,找机会再微调。除非裴该一门心思要当大司马或大将军,否则还不至于当场扫朝廷的脸面。
不仅梁芬,就连司马邺见状,也不禁略略舒了一口气。司马邺小年轻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他只是期盼各地兵马可以如同裴该一般,赶紧前来勤王,救他脱离苦海而已,那么裴该既然来了,必然加赏,以勉后者。只是这些年晋廷的权威几乎堕至谷底,对于他这个少年天子,更是少有人真正尊重,尤其各路外军将领们的无耻嘴脸,司马邺也见得多了。倘若裴文约也属同类,不满意朝廷对他的封赏,就此拂袖而去,那可该怎么好啊这第一个走了,后面还会有人再来吗
见裴该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称谢接旨,司马邺不禁大喜,赶紧搜肠刮肚,又嘉勉了几句,然后就吩咐:“裴卿远来不易,司徒与骠骑大将军,且为朕设宴款待之。”说完这些套话,他就起身退朝了。
早就在偏殿设下了接风的酒宴,由梁芬、索綝款待裴该。果然宴席上没啥好东西,好在肉菜俱全,朝廷再穷,也还不至于拿粗砺来招待远来的臣僚。不过估计再过半年一年的,就难说啦,根据史书记载,当司马邺最后困守长安小城的时候,“太仓有曲数饼,麹允屑为粥以供帝,至是复尽”连皇帝都只有酒糟熬的粥喝,遑论旁人
三个人寒暄几句,相互敬酒,按照时下惯例,要等饭吃到一半儿,才开始进入正题。裴该首先就问了:“今得天子厚赏,授予显爵,使跻身于三司之列,该铭感五内,敢不粉身以报然而,旧徐州刺史之任,不知转属何人啊”
诏书上只说“原都督青徐军事如故”,没提徐州刺史的问题,就理论上而言,应该是褫夺了裴该这一实职。道理也很简单,虽然想把裴该留在关中,但不是光留他一个啊,还得把他所带的徐州兵也留下来助守,那么倘若褫夺了徐州都督之任,裴该还可能驾驭得了徐州兵吗倘若将士思归,可如何处
而至于徐州刺史,你既留朝中,那么遥远的地方肯定照管不过来啦,民政事务总不可能就此停摆,而必须转授他人。
梁芬笑一笑,回复裴该道:“欲以卿妻父荀景猷刺徐,如何”
朝廷也不是要你把徐州给吐出来,安排一个你的亲眷去镇守,既能示好于你,又免得被建康插手,这份恩德你应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