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沈云灼晨起练剑归来,推门见纪绯川正睡眼惺忪地趴在榻上醒神,便问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饿了吗?”
纪绯川打了个哈欠,音色绵软带着一丝鼻音,“没胃口。昨天晚上那坛青杏酒喝多了,脑壳疼。”
他眼里聚了两汪水意,湿漉漉地朝沈云灼望过来,懵懂温软的模样让沈云灼想起了清晨松林间某种觅食的小动物。
“那我给你揉揉。”沈云灼来至榻边坐下,让纪绯川横躺着枕到自己膝上来,拇指抵着他两边太阳穴徐徐揉按起来,“这回知道了轻重,看你还敢不敢贪杯。”
纪绯川嘴角一翘,微阖的羽睫轻轻颤动起来,“明明你也没少喝,仗着自己酒量好,专会教训人。”
“你与我酒量本就不同,如何比得?”沈云灼手上动作未停,只道,“你要是知道分寸,今天就不会头痛了。”
纪绯川觉醒了大半,伸了个懒腰,撑着沈云灼的膝盖爬起来,笑嘻嘻冲他摆了个鬼脸,“我也就到了师兄跟前才放纵些,不然哪有机会让你疼我呀?平时一个人在外面可是处处小心,格外惜命的。”
沈云灼被他逗笑,捏了捏他的脸颊,“洗漱吃饭了。”
早膳时,两人闲谈提起名帖的事,纪绯川提议道:“你要是抹不开情面撵小少爷走,我帮你啊?”
“家里既然没有送信来,想必不是什么要紧事,留他在玄清山待一段时间也无妨。”沈云灼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倘若吃不了苦,待上十天半个月,他也就自己回去了。”
“你真打算收他呀?”纪绯川有些意外,“也教他剑法么?”
沈云灼道:“拜师倒不必,让他随新入门的弟子一道修习,磨炼一下心志也是好的。”
“那我也要!”纪绯川立刻放下碗筷,两眼弯弯像只正在谋算好处的小狐狸,“师兄还没教过我武功呢,咱们两个分开那么久,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天天黏着你,一直待到你烦为止!”
沈云灼口中说着随他喜欢,心底却忽地生出些促狭念头。
——若真要待到自己烦了腻了为止,只怕他要一辈子都留在玄清山,再出不了这山门了。
沈云灼心里自有一分思量。
眼下纪绯川正是该四处闯荡增长见识的年纪,以前被关在五毒教见不到外面的世界,只学了些声色犬马与放诞言行,如今拘他在山中也无益,不如让他自己多走多看,还能多学些人情世故。
两人即便相隔山川万里,也时时有书信往来,纪绯川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忍不住自己跑回来,与沈云灼温存上一段时间,将途中见闻事无巨细地与他一一道来。加上京城那边有人关照,也不必担心他误入歧途。
这回纪绯川说不愿走了,沈云灼并未当真,只当他同往日一样撒娇,最多跟新入门的弟子混混脸熟,玩上十天半个月便罢。却不料纪绯川说到做到,等少年们进了山行了拜师礼,当真一板一眼地跟着那些弟子一道做起了早课。
每每五更天便早起练剑,一招一式毫不含糊,午后旁人去午休,纪绯川却捧着剑谱剑诀蹭到沈云灼身边,叫他讲给自己听,还时不时要在他面前比划几招,错了也不急不臊,只是笑眯眯地让沈云灼重新教他。
纪绯川身上是有些功夫底子在的,两年前沈云灼为他澄清冤屈,托峨眉派弟子替他取了峨眉金针,从那以后纪绯川便开始重新筑气调息,逐渐恢复了原来的功力。只不过于剑术一道上,纪绯川本就没有多大兴趣,也自知没有沈云灼陈落鱼那样的天资,也就懒得从头修习玄清山的武功。
那时恰逢元和真人闭关期满,听了纪绯川的意向也不强求,只是和颜悦色地嘱咐沈云灼,叫他看顾好自己的小师弟,但凡纪绯川哪日想学了,只管将毕生所学悉数教给他,说罢便一人逍遥远游去了。
沈云灼当日未解其意,直至某日与那同是年少成名的剑术天才酣畅一战之后,修为竟再度进益,臻至化境,才识得此生寿数恐与凡人有异,心中也愈渐澄明。
一切缘劫自有定法,强求不来。
虽洞察了恩师的良苦用心,他却并未对纪绯川明言。
纪绯川也不是糊涂人,心中开怀与骄傲自不必说,茶余饭后也偶尔打趣沈云灼,说等以后自己七老八十了,沈师兄风采依旧,不知道会不会嫌弃他。
打趣归打趣,他依旧我行我素,照常不误。
如今沈云灼观他那副勤奋刻苦的样子,以为纪绯川只是少年意气,想和沈云涵争一争高下,只图个有趣快活,因此并未往更深层去想,传授武艺时从来一视同仁,不加徇私。
在新入门的弟子看来,沈云灼平日里不苟言笑,为人清冷疏阔,虽然从未疾言厉色地训斥过他们,可自有一股威仪沉稳的气度萦绕周身,在他面前总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丝毫不敢懈怠,唯恐从他面色中观察到一丝不豫或叹惋之色,以教他们无地自容。
他们之中,唯二人不同。那两人实际上是与沈云灼同辈,分明不是正经拜师学艺的,却比三跪九叩行了拜师礼的内门弟子还要务实些,只是性格大相径庭。
其一是沈云涵,他出自沈家本家,乃是与沈云灼一母同胞的兄弟,在沈云灼面前却并未受到任何多余的关照,不如说沈云灼对他比对寻常弟子更严苛些,也甚少有假以辞色的时候。
修习两个月后的比试大会上,不论是在剑法掌握还是心得体悟方面,凡是略有所得的弟子,都得到了沈云灼一句“尚可”的肯定,轮到沈云涵却得了“戒骄戒躁,细水长流”这八个字,弄得沈云涵很是挫败。
平日里本就好似憋着一口气的人,大会结束后更是一句话都不肯说了,练剑倒是练得愈发勤勉,好像定了个什么非达到不可的目标,又像是等着与什么人一较高下。
其二便是他们名义上的小师叔纪绯川了。
他倒是从不拘小节,也不爱摆长辈架子,时常爱与那些年轻弟子们混迹一处,甚至三不五时地便拐了小孩们一道下山买酒喝。晚归后小道士们挨训受罚,扎马步的扎马步,抄经书的抄经书,纪绯川却像没事人一样四处看热闹,又是打趣又是调笑,要是受他影响偏移了心思,又加罚一条,惹得大家对他是又爱又恨。
若非要说沈云灼有什么偏袒徇私之处,恐怕也只有纵容纪绯川这一条了。如此这般,纪绯川也没耽误了自己该下的苦功。两个月后,他在众弟子之中脱颖而出,一举夺魁。
沈云灼不动声色,又唤了同为元和真人门下的师弟与他对招,那些人平日虽与纪绯川交好,却不曾以为他有多认真,只道是切磋着玩,一开始频频给纪绯川喂招,直到大意之下连输两个回合才认真起来,运用了一套熟练的本门剑法,迅速了结战局。
赢过之后,那人抱拳笑着道了声承让,心底暗道险些出糗。纪绯川输了却心情大好,冲他呲牙一笑,收剑入鞘便回到了沈云灼近旁。
那人不明就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妙,抬头一看,果见沈云灼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每日除早晚课外,三十六式入门剑法再加练十遍,练足两个月。”
“不是吧,师兄......”
那三十六式入门剑法是初入门前半年的弟子每日的必修功课,他都入门十多年了,哪好意思腆着脸再回去跟小辈们一起练基本功?
“四个月,由你带着刚入门的弟子一起练。”沈云灼再度开口,语气不容置喙。
那人顿时好似霜打了的茄子,蔫了下去,他心里叫苦连天,直道再也不要对上纪绯川这用心险恶的小崽子了。
第45章番外云外青山(三)
比武结束后,弟子们齐齐松了口气,相约着下山喝酒,沈云涵本想辞了邀请,可见纪绯川也同去,便也木着一张脸跟去了。
玄清山对弟子饮酒虽没有严格规定,但要是喝得烂醉回去,总归不成体统,因此众人只是凑在一起说笑取乐,以酒佐兴,并不敢贪杯。弟子们见沈云涵面色不好,劝慰几句见效果甚微,便由他一个人自斟自酌去了。
纪绯川端着酒杯和少年们插科打诨笑闹了半晌,来到沈云涵身边,踢了踢他的脚,坏笑道:“小少爷,一个人喝闷酒呐?”
沈云涵两颊晕红,低头灌了一口酒,却不理人。
“以前在家也没少挨训,你这脸皮刀枪不入的,怎么今天反倒挂不住了?”纪绯川在沈云涵身边坐下,新奇地歪下头看他的表情,“看你这样子,该不会是为情所困吧?”
沈云涵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那是什么眼神?”纪绯川故作惊恐地往后仰了仰头,“你该不会......暗恋我吧?”
“......”沈云涵翻了个白眼,心道那刀枪不入的脸皮也不知更像谁。
“先说好,我心里可只有沈师兄,沈师兄心里也只有我,旁人是断不可能横插一脚进来的!”
“沈师兄沈师兄,一天到晚沈师兄!沈师兄是你娘吗?”沈云涵忍无可忍,没好气地转过身懒得理他。
要不是有求于人,按照以往的习性,他早就撸袖子跟纪绯川两个干上了。
干仗的事,以前在沈家也不是没有过。
自从沈云涵得知自己辛辛苦苦养的红鲤鱼被大哥捞去给纪绯川炖了汤,心里便暗戳戳地记了一笔账。明面上斗不过纪绯川,又不敢去找沈云灼说理,他谋算来谋算去,盯着纪绯川养的羊,心生一计。
年关将近时,纪绯川与沈云灼回江南探望父母,纪绯川一回沈家便四处找人打听他那只羊的下落,心心念念地想着小羊长大了,该揣崽下奶了。
逢人便问的一番举动遭到了沈云涵的无情嘲讽,“你养的压根就是头公羊,哪里来的奶?”
纪绯川怀疑是这不安分的沈云涵下了黑手,死缠着不放:“就算是公羊吧,羊呢?”
沈云涵闻言轻哼一声,“不能生小羊,又不能下奶,自然是叫厨房片成羊肉卷,下锅炖了。”
话音刚落纪绯川就疯了,举着剑鞘追着沈云涵打,边打边嚷嚷,偌大个猗竹轩被这两人你追我赶闹得鸡飞狗跳。
沈云灼回家先去拜见沈家旁系的长辈亲眷,等回到猗竹轩,那两人正张牙舞爪地滚做一团,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挂了彩。
沈云灼眼疾手快点了两个小家伙的穴道,一人脑门上赏了颗糖炒栗子,罚他两个维持原样在院子里站一个时辰。
那两人被点了穴道一动不能动,一个金鸡独立,一个白鹤亮翅,腿肚子酸得直打颤,还不忘用火星四溅的眼神杀个死去活来。
沈云蕊接到消息,当即丢下手里的算盘跑来看热闹,围绕着两人好一通嘲笑,等过了半个时辰,眼见天上飘起了雪粒子,这才进屋替他们两个向沈云灼求情。
沈云灼看了看天色,雪越下越大,外面逐渐起了风,两个小家伙身上穿得也单薄,总算免了这顿罚。
沈云涵好容易解了穴道,乌青着一只眼正要向沈云蕊哭诉,没成想被自家二姐揪着耳朵拎出了院子,“活该,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招他!”
纪绯川跟在沈云灼身后进屋,愤愤然道:“刚才就该再补上一拳!”
沈云灼正要给纪绯川脸上擦药,闻言停下动作,语气淡淡的,“还想再出去站一个时辰?”
纪绯川嘴巴撅起,一头撞进沈云灼怀里,两眼泪汪汪地抬头看他,“那可是师兄送我的羊!”
沈云灼勾了勾他的鼻尖,放软了声音,“他故意气你的,羊还在羊舍里关着呢。”
“真的?”纪绯川将信将疑,“那我问府里的人,怎么没一个人回我?”
沈云灼叹气,“云涵既是成心作弄人,自然提前跟旁人通好了气。临行前我交代过云蕊替你养着,她方才也说了,羊好好的,你放心吧。”
“这还差不多!”纪绯川吸了吸鼻子,转眼间脸色多云转晴,期待地搓了搓手,“这下可以一起吃涮羊肉了!”
“......”说好的师兄送的羊呢?
沈云灼一阵无语,瞧着他青了一块的嘴角,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上药的动作却愈发柔缓了。
看在沈云灼的份上,那年冬天,纪绯川到底还是大大方方地请沈云涵吃了一顿羊肉火锅,与沈家父母兄妹一起围炉看雪,度过了有生以来最热闹的一次新年。
三两句话勾起旧事,纪绯川有些开心,心里又忍不住在想沈云灼。
酒家酿的青梅酒香气沁人心脾,回去时应该给师兄捎上两壶。
“你最后使的那套剑法,不像玄清山的入门剑法,跟谁学的?”沈云涵忸怩半晌,最终还是开口问了,“你能不能......教教我?”
其中有几招他看着眼熟,像是其他剑法招式掺了进去。
“那个啊,是你大哥专门给我开的小灶。”纪绯川眼珠一转,坏心眼地逗他,“要我教你也行,先孝敬我两壶好酒来!”
他用的压根不是那种一板一眼的正统剑法,而是把以前从五毒教学的和这两年积攒下的招式,糅杂在入门的三十六套剑法里,活学活用罢了。
gu903();沈云涵果然急了,“不可能!其中有几招明明是碧血山庄的剑法招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