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沈云灼好像要跟他提起自己的身世,当时要是打起精神听他多说几句,心里多些准备,现在也不至于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人牵着鼻子走。
“我本名叫做严靖,是你的小叔,你是庐陵严府的孩子,如果你自己还有印象的话,早年间你身上那块梅花胎记就是证据。严家祖上世代行医,你的祖父也就是我的父亲,原本是太医院院首,十年前不幸卷入宫闱斗争之中,全家遭受株连,你是当年的幸存者。”
静含烟言简意赅地叙述了一遍,未等纪绯川做出反应,门外忽然有人进来通传。
来人对着静含烟耳语一番退了出去。
静含烟听完匆匆起身欲走,临行前嘱咐道,“你若心存疑虑,便叫沉鱼帮你想起以前的事情,逐一对照便知。十年前,你我也是见过几次面的。”
“哎,”纪绯川听他一说梅花胎记,心里冷不丁跟着突突了两下,急忙跟着上前一步,“照你这么说,我原来姓严?那我叫什么名字?”
静含烟侧过头,略带些玩味地道:“你自打生下来就体弱多病,你爹娘担心你长不大,就取了个女孩的名字好养活——”
纪绯川脸色一变,忙挥舞着两手急急叫停:“打住打住!你不用说了,我自己慢慢想!”
他一口气梗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几大步来到沉鱼面前,在她面前挥了挥衣袖,气冲冲道:“劳驾!”
沉鱼闻见一阵香风飘过,胸口阻滞的气息忽然流畅了许多。
第35章软禁
盛夏时节,绿树环绕的山庄里蝉鸣阵阵,喧嚣刺耳,直吵得人心浮气躁,连带着对周遭所有事物都失了耐性。
陆瑶环藏在回廊尽头的库房门后暗暗观察着,眼见男孩神情由茫然到慌张,一边喊着“姐姐”一边东张西望,最后拖着哭腔小肩膀一耸一耸地走远了。
她吁了一口气,捡起一把小石子用力往树上一抛,随着石子哗啦啦落地,周遭顿时清净不少。
男孩低着头一路跌跌撞撞往前走,没留神撞到人身上,他心里一喜,抬头便叫“姐姐”,嗓音软软糯糯的,配上一对红通通的兔子眼,分外惹人怜爱。
“路也不看就往人怀里撞,看清楚了,我可不是你姐姐。”
被撞上的人比他高了半个身子,穿着一身与气场格格不入的粗布衣裳,眉宇秀气,肤白若雪,一双眼睛清凌凌地望着他,嗓音处于孩童与少年之间,轻柔而低沉,一时让人分辨不清是男是女。
小孩看得呆住,眼睫毛扑闪扑闪,上面挂着的泪珠还未干透。
那人见不远处有人经过,便拉着小孩躲到假山后面,从怀里摸出一颗糖来,剥开糖纸递到小孩嘴边,“张嘴。”
小孩乖乖含住糖果,吸了吸鼻子,“那漂亮姐姐叫什么名字?”
美人笑起来,两只眼睛弯成一对月牙,“听好了,我叫严靖,不叫漂亮姐姐。按辈分你得叫我小叔。”
男孩露出迷惑的神情,“小叔?”
少年揉了揉他的脑袋,“乖,跟小叔说说,刚才你一个人哭什么呢?”
“瑶环姐姐不见了,我找不着她。”
少年轻哼一声,“人家那是故意躲着你的。”说着又从身上摸出一把糖果,通通塞进小孩随身佩戴的小荷包里,“不用管她,以后有小叔疼你。”
他探出头一边往外看,一边叮嘱道:“我是偷偷溜进来的,太阳下山之前必须要离开,千万别跟人说你见过我,这是咱们两个人的秘密,知道了吗?”
男孩用力点了点头,“知道!”
“还有,以后别老围着陆瑶环打转,没人陪你玩你就来找我。”
“可我明天就要跟阿爹阿娘回家了,我家离这里特别远。”男孩用双手比划了一小段距离,觉得不够长,又张开双臂,板着一张小脸正色道,“有这么远,你找不到我的。”
少年趁机挠他痒痒肉,直逗得小孩咯咯笑个不停,气喘吁吁地出了一脑门汗,这才停手。
“我知道你家在哪里,过几天等我筹足路费,就去庐陵看你。”
少年无比认真地对着小孩许下承诺,趁着四下无人,飞快离开了山庄。
小孩捂着满荷包糖果,扭头便又去找陆瑶环了,“姐姐我终于找到你啦——”
“姐姐等我——”
“姐姐吃糖——”
陆瑶环抓了抓头发,几近崩溃地揪着小孩的衣领吼道:“我都说了八百遍叫你别跟着我别跟着我,有完没完?烦人精!”
男孩“哇”地一声哭起来,哭声嘹亮,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淌,骇得陆瑶环忙不迭松手跳到三步开外。
乍一失去支撑,小孩身体失去平衡,“扑通”一声跌进身后荷塘里,咕噜咕噜呛了几大口水,没等扑腾几下便沉了大半截身子进去。
幸灾乐祸的神情只出现了短短一瞬,下一刻陆瑶环惊觉大事不妙,立刻大声呼喊着,惊慌失措地跑远了。
外界的声音逐渐远去,他的身子越来越沉,呼吸越来越闷,直到意识陷入黑暗之中。
纪绯川缓缓睁开双眼,琴音不知何时起停了,房间里空无一人,刺目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耀进来。他愣愣地低头望着身上的铺盖,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后知后觉地抬手抚上胸口。
儿时的记忆并不清晰,也不完整,但经此一梦已经足够他想起自己出身何处,姓甚名谁。如今,他终于拥有了十七年完整的人生。
难怪当初听到陆瑶环的名字便隐隐觉得耳熟,原来打小就认识了。
那年夏天,他跟随双亲到沈家做客,与陆家瑶环相识,还见到了自己的小叔。
沈家前院的荷塘假山他也觉得眼熟,是因为小时候从那里落过水,所以印象深刻。
落水后他高烧不退,病中难得清醒的时候说起小叔叔的事,家人都以为他发癔症烧糊涂了,全家上下都告诉他严家没有这号人,后来他便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只是那场高烧让他落下了哮喘的病根,整天除了喝药就是扎针,游魂似的在病床上躺了两年。
那两年过得好像一辈子那么漫长,阿娘因为他的病忧思过甚,积郁成疾,头年冬天就撒手人寰了。后来大祸临头,朝廷降罪,严家上下无一幸免,他也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从人世间解脱,与亲娘团聚了。
只是他以为而已。
“咚”地一声,纪绯川任由自己直直地砸回床板上,他瞪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感觉自己心里空得可怕。
当他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还可以满不在乎地说反正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不闻不问,不关心旁人透露出来的有关身世的任何消息。
他纪绯川用不着与久未谋面的亲人团聚,反正自己做惯了坏事,认了亲反倒不知如何自处。可现在不用担心了,他家里没人了,除了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小叔。
小叔跟他也不怎么亲,费尽心思找到他,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他就不该到这里来,昨晚一见面察觉不对劲就该解决掉沉鱼,省得牵扯出这么多麻烦。
要是沈云灼在,他压根就不用考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沈师兄说什么就是什么,只管跟着他走就是。
不知昨晚沈云灼与裴清有没有分出胜负,好不容易解决一桩麻烦,风尘仆仆到家头一晚就得出门帮弟弟收拾烂摊子,结果撞上仇家寻衅滋事,小情人还被人半路截胡拐跑了。
如果他是沈云灼,大概头发都要愁白了。
“对啊,我得回去帮他!沈师兄还答应了今天要给我捞鱼!”纪绯川一拍脑袋,立刻起身下床,打算循着体内子蛊感知一下沉云灼的动向。
还未跨出脚步,他便被小腹处异样的感觉牵住了步伐。
纪绯川撩起衣摆,低头一看,发现腹部不知何时被人缠了一圈纱布,隐隐有血色透出来。他神情一滞,立刻动手将纱布层层解开,只见小腹上被人豁了一个约莫三指宽的刀口,伤口上缝了针线,暗黄色的麻药与半干涸的血液混杂在一起,提醒着他自己在睡梦中身体被人动过手脚的事实。
纪绯川慌张地给自己把了把脉,发现全身上下所有地方都没了子蛊的踪迹。
纪绯川飞快缠好绷带,利用香炉余烬点燃桌布,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气势汹汹地大步踏出了房门。
既然这地方采光通风如此之好,说明一定是建在地面视野开阔处,不是地下教坊司那种复杂的建筑结构,就不必担心有人敢拦路——除非那人想死无葬身之地。
只是这回纪绯川的如意算盘又落空了,房屋火烧起来的时候,他才刚摸清四面建筑的布局,正要顺着墙根往下跳,兜头就被一张大网罩了个结结实实,用随身携带的刀片一划,那网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的,竟然牢牢箍在身上纹丝不动,越是挣扎便收缩得越紧,挣扎到最后累得他脸红脖子粗,五官硬生生挤成一团,下巴外突,差点变成地包天。
静含烟出现时,纪绯川还在骂骂咧咧个不停,句句不带重样,唯独不肯说句软话求饶。
“尚有余力骂人,看来是这两天饿得不够,还能再关上一阵子。”静含烟抬了抬手,身后有个身形魁梧体格健硕的黑衣人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封了纪绯川哑穴,又飞快退回静含烟身后。
“......!”纪绯川怒目而视,用眼神质问他——什么两天?
“可你的房间刚才已经被你自己烧了,只能委屈一下睡柴房了。”静含烟弯了弯唇角,“前两日有贵客到访,那人一身医术妙手回春,听说之前还与你有过一面之缘,我就请他替你取了体内蛊虫。不过那人精打细算惯了,为了让他卖这个人情,我可是下了血本。你也稍微体谅一下我的辛苦,如何?”
“......”老子亲手埋下的蛊,到底是哪个混账东西给老子解了!
纪绯川恨不得捶胸顿足仰天大喊三声直娘贼,最终却只能无语凝噎,被人抬着送进了柴房。
说是柴房,实际上比柴房还不如,铁床铁门铁锁链,活脱脱就是专门用来看押囚犯的地方。纪绯川满腹牢骚地在里面待了半天,待满脑子热血逐渐凉下来,才察觉出腹内空空,整个人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他头晕眼花地卧在柴堆旁,又想起沈云灼说要给他捞鱼。
那条鱼可真肥,全部烤来吃太浪费,不如一半清蒸一半红烧,鱼脑袋拿来做剁椒鱼头,拿来下饭可以造三大碗!
中秋快到了,螃蟹也该熟了,沈府那么大的家业,螃蟹肯定能管够。沈师兄那么会照顾人,肯定会帮他剥螃蟹,到时候沈云灼负责拆骨剔肉,他负责收拾残局,一定能配合得天衣无缝!
还有那只羊,再养一段时间就能下奶了......
纪绯川咂了咂嘴,忽然闻到一阵罪恶的肉香,还是冒着腾腾热气的那种,他以为自己饿得灵魂出窍飘到了别人家饭桌上,等门后传来一道压低的少年嗓音才反应过来。
“嘿,你还活着吗?我可是瞒着静姑娘悄悄过来的,你要是活着就吱个声,托盘太大塞不进来,你一样一样取!”
那铁门锁得密不透风,唯独门上开了个小方格,一看便是专门送饭用的。
纪绯川连滚带爬地凑过去,透过方格伸出手去,一个热乎乎软绵绵的白面馒头递到了他手上。
“别急,这里还有红烧肉,糖醋排骨,盐酥鸡......都是我家最好的厨娘做的。”
门外的少年将小碟分好的吃食一样一样递进来,一边送一边小声嘟囔,“静姐也真是的,前两天还笑着跟我说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小侄子,没想到紧接着就翻脸不认人。这么多年不见,生分一些也是情有可原嘛,怎么能不给饭吃呢?”
纪绯川恶狠狠地啃着馒头,“就是就是,真是太坏了!”说着急不可耐地敲了敲铁门,“筷子。”
“噢噢!差点忘了!”少年赶紧将筷子递进来,“放心,我让人拖住他了,现在他顾不上这里,你慢慢吃,小心噎着。”
纪绯川一通胡吃海塞,总算纾解了饥饿带来的焦躁和烦闷,听着少年的声音越听越觉得耳熟,狐疑地问道,“我说,你之前是不是去过庐陵......还被人拐卖过?”
“你怎么知道?!”少年声音震惊无比,手里正端着一碗米酒递进来,闻言险些洒出一半。
纪绯川一把攥住那白嫩嫩的手腕,另一只手端过酒碗一饮而尽,随后往地上一摔,就着碎瓷片抵在少年腕间,狞笑道,“龟孙爷爷也是龟,这话是谁说的?难得今天咱俩祖孙团聚,来,叫声爷爷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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