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绯川。”
“那就没错了。”沉鱼抬头,意味深长地道,“差不多在两个月以前,公子在地下教坊司与人交易,杀了裴家兄弟,之后答应了要与我家主人见面,不知是否还记得?”
纪绯川惊讶道,“我才到江南你们就知道了。”
“实不相瞒,我家主人一直非常关心公子的动向,就连您与沈道长同往南疆五毒教的路上,主人也曾多次派人清扫障碍,以保证公子能够一路畅通无阻。只可惜入了梵音谷地界,我们的人就远远不如您自己熟门熟路了。”沉鱼从容不迫地娓娓道来,最后问道,“我们的诚意已经摆在这里了,公子可愿赏脸,与我家主人一见?”
“你们主动找上门来正好,省得我再跑一趟。”纪绯川摆了摆手,无所谓地道,“同你家主人说,从今以后我就金盆洗手不干了,不必再见,上次坑我的那些破事我也懒得再计较了,江湖上杀手千千万,比我厉害的也不少,另外找人吧。”说罢就要转身出去。
沉鱼见他要走,急忙追上去道:“即便如此,见一面又有何妨,公子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究竟出身何处,亲人是谁?方才那支琴曲佐以熏香,能够唤醒人们逐渐遗忘的记忆,你刚刚一听到琴声,不也立刻被吸引过来了吗?”
纪绯川脚步停了下来。
沉鱼面露喜色,还未继续开口,便听纪绯川扭头问道:“你把沈云灼晾在一边,就是为了在这里等我过来?”
沉鱼疑惑道,“门前挂了牌就意味着不得闲,我今晚不曾接待过其他客人,公子是不是弄错了?”
“那沈云灼怎么在对门?老鸨明明说你在接待他。”纪绯川话一问出口,两人脸色齐齐一变,与此同时外面传来一声巨响,两扇门被一道劲风劈裂开来,险些砸到纪绯川身上。
沉鱼迅速出手,一道红绸缠住纪绯川腰身将他拉至身后,紧接着冲出门外,与一个同样一身红衣的女人过起招来。那人招招阴狠致命,内劲浑厚,与沈云灼斗得几乎不相上下,待沉鱼加入战局之后,出手愈发狠戾迫切。
纪绯川瞪大眼睛,吹了声口哨,“两个沉鱼!”
沈云灼趁那女子应付沉鱼之际白虹剑轻快一挑,一张轻薄的人皮面具伴随着一缕青丝徐徐落地,“这个是假的。”
“两个都漂亮,两个都会功夫,师兄一口断定这个是假的,看来你对烟雨楼的姑娘们熟悉得很啊。”纪绯川轻哼一声,鼻孔朝天,尽情抒发着自己一肚子酸气。
沈云灼沉声道:“她使的是九幽宫的武功路数,九幽宫常年在奉天一带活动,自然不会是烟雨楼的人。”
那女人一手袭向沉鱼咽喉,被她惊险躲过,门框上瞬间印上两道爪痕,眼看着沈云灼与那人斗得如火如荼,沉鱼心有余悸地退后两步,喃喃道,“内功修为能与沈道长不相上下,阁下难道是......九幽宫主?”
女子神色冷凝,一掌内力直冲沈云灼打去,力道汹涌得连带着周边空气仿佛跟着显现出被挤压的形状,“九幽宫与玄清山并无宿仇,这样说沈道长恐怕不明白我为何出手,或许该告诉你们我的真名,裴清。”
“噗,赔清,起这种名字可不能去赌坊。”纪绯川笑出声来,找个位子坐下,一边观战一边煽风点火,“沈师兄快加把劲,给我出气!当初几大门派围剿我,九幽宫那帮龟孙可没少落井下石。”
“姓裴......”沉鱼仿佛想到了什么,径直望向纪绯川,“是裴家人!”
相传裴将军有一独女流落在外,那女子情愿隐姓埋名浪迹江湖也不愿回将军府认祖归宗,十年前就与裴绍断绝了父女关系。可明面上情分再怎么生疏,毕竟血浓于水,裴清如今出现在烟雨楼,肯定是冲着为父报仇来的。
纪绯川腾地立起身来,“你就是裴绍女儿?”
敢情当初裴硕是故意挖了个坑等着他跳,九幽宫主哪里是他能招架的?还好他当时嫌麻烦,没真把主意打到裴绍女儿身上,否则一个瑶池仙子加上一个九幽宫主,就远不只是事后在床上躺半月那么简单了。
“纪绯川,沈云灼,今日我定要你二人血债血偿!”裴清一声厉喝,目光之中布满威慑,竟直直将纪绯川的脚步定在了原地。
一瞬间,纪绯川好似灵魂出窍,仿佛有无数冤魂在他耳边咆哮着嘶喊着,整个身体也随之变得僵硬,豆大的汗珠从额间滴了下来。
“小川,别看她眼睛!”沈云灼疾呼一声,凝神于剑招,迫使裴清不得不全神贯注应对他的攻势,威慑也尽数被打散。
纪绯川摆了摆脑袋,心里又气又急,一日不能恢复武功,就意味着他要拖累沈云灼一日,像刚才那样的情况他几乎全无还手之力,实在憋屈得很。
“沈道长专心对敌吧,公子就由我们教坊司关照了!”沉鱼趁着沈云灼对付裴清之际,飞速点了纪绯川几处穴道,红绫一卷便将他带出窗外,在屋檐间轻点几下,飞速消失在夜色里。
脑海里的迟滞感还未散去,纪绯川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转眼间已经换了景象。晕过去之前他暗暗地想,等老子醒过来,一定要把你们那狗日的教坊司再烧一遍。
第34章身世
纪绯川被那沉鱼一路扛着东奔西绕,不知穿过了多少暗巷,直到天蒙蒙亮才恢复了些许意识,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光线昏暗的屋子里。
沉鱼见他眉头松动,旋即起身来到纪绯川床前,取出一个小瓷瓶,笑道:“这一路颠簸实在是委屈公子了。只要你肯服下瓶中药丸,我便解了你身上的禁锢,如何?”
纪绯川觑着那瓶药,“这是做什么用的?”
沉鱼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肯定处处不情愿,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恢复记忆。昨晚的琴曲需要以此药相佐,才能发挥出最大效力,只要你想起以前的事情,到时候不必谁逼你,你也会情愿留下的。”
纪绯川心里冷笑一声,面上作犹豫状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你给我解开穴道,我自己来。”
沉鱼道,“公子精于用毒,万一反悔,沉鱼岂不是白忙活一场?反正你已经点了头,不如先服了药,伴着琴曲睡上一觉,醒来便可见到我家主上了。”
说罢,她钳住纪绯川下颌迫使他张嘴,两粒药丸丢进去,又在他咽喉处一推一按,纪绯川便不由自主地吞了下去。
纪绯川两眼猩红,恶狠狠地盯着她,“你这举动,跟强迫有什么分别,何必假惺惺地同我打商量?”
沉鱼掩唇而笑,“刚才公子与我周旋,是不是以为找到了可乘之机?不这样做,又怎能打消你的戒心呢?这里已经是教坊司的地盘了,你是逃不出去的,乖乖待着吧。”
说罢,她便要到外室准备焚香抚琴等一应事宜。
却不想手指刚刚碰到月洞门前的珠帘,纪绯川凉凉的声音就从身后传了来,“四,五,六......”
沉鱼心里咯噔一跳,猛地止住步伐,暗自运功,这才惊觉体内气息阻滞,已经中毒了。
纪绯川在她身后躺着,哂道:“怎么不走了?再走上一步,你就可以直接去见阎王了。”
沉鱼背上浮起冷汗一层,声音终于掺杂了几丝慌乱,“公子这是何必,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可我好好说话的时候你不听,非要逼我下毒。”纪绯川强行运起一道真气,冲破穴道,紧接着忍痛错开关节从红绫里挣脱出来,慢吞吞地来到沉鱼面前。
沉鱼见他眼也不眨地紧盯着自己,无来由地觉得有些阴森。
纪绯川倏地一笑,那双桃花眼便弯成月牙状,漆黑的眸子好似寒潭里被人投入一颗石子,泛起了层层涟漪,“我纪绯川,生平最恨的事情有三件。一是受人威胁,二是被人冤枉,三是长得丑,还敢算计我。”
沉鱼错开脸,神情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尴尬,想她烟雨楼当家花旦,名动江南十几载,头一回被人嫌弃长得丑......这回的差事可真是有些难办啊。
“本来我是答应了沈师兄,从此不再枉害无辜之人性命。可仔细想想,你挟持我在前,威逼利诱在后,我要是失手错杀了你,也算不得残害无辜,对吧?”纪绯川冲她呲了呲牙,正要出手,沉鱼惊得连忙闭眼,万念俱灰地喊道:“公子且慢!留我一命,我可以带你出去!”
纪绯川指尖刀片贴在女子柔嫩的颈项边,划出一缕血痕。
沉鱼呼吸紊乱,胸膛剧烈地起伏了片刻,察觉到身旁之人没有继续动作,这才缓缓睁开双眼,长舒了口气,道:“公子应该知道,以我家主人的权势,一旦踏入此地便再难脱身,除非你能赢得他的信任。我既然能将你带来,也就有办法帮你出去。”
纪绯川心中暗道,那九幽宫宫主难缠得紧,沈云灼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抽身来救他,想要摆脱麻烦,还得他自己想法子才行。
同朝廷扯上关系肯定没有好事,不如趁此机会与那个什么主上掰扯清楚,一劳永逸。
“你坑我两次了,我信不过你,先自己探探路。”纪绯川冷哼一声,松了手,“你就原地等着吧。”
说罢他拉开房门,警惕地探出半个脑袋东张西望了片刻,见四周无人,这才轻手轻脚地往外走。
沉鱼心里急得好似油入热锅,手帕无意中在指间绞得死紧,只听那细微的脚步声将将跑出五六步,便被人当胸一脚踹回了房门前,压得两扇门哐啷一声倒下来。沉鱼听见动静,顿时松了口气。
纪绯川眼前一黑,硬生生吞下喉间上涌的血气,一边往后缩,一边满眼忌惮地打量着那个踹了他一脚的人。
那人一身青衣,身形修长,虽是男人装束,五官之间却萦绕着一股阴柔之气。
纪绯川自诩从小到大见过不少美人,能够真正入他眼的人少之又少,沈云灼清朗,雪里红魅惑,无论面相上有多俊美,总能叫人一眼看出是男子。可眼前这人气质里却隐隐透出一股女人独有的柔媚,叫他一时竟难以分辨出他的性别。
可别的不说,他的五官的确跟自己有几分相像。
“我说过,这孩子性子野,叫你行事不必太过瞻前顾后。”那人不咸不淡地开口,随意在桌边坐下,叩了叩桌面,“怎么还是中了他的计?”
沉鱼噘了噘嘴,哀哀叹道:“小公子足智多谋,又有沈道长相助,昨晚要不是有九幽宫主拦路,哪里有我得手的机会?”她抱怨了两句,又恢复正色,“不过那裴清为报杀父之仇而来,想必不会善罢甘休。”
“裴清......裴家那条漏网之鱼?难怪昨夜烟雨楼闹出那么大动静,原来是有高手过招。”青衣人似笑非笑地觑了纪绯川一眼,“沈云灼为了你不惜与九幽宫撕破脸,这下事情可要传遍整个武林了。
“麻烦本是教坊司招来的,九幽宫主不敢与朝廷作对,自然只能打着江湖恩怨的旗号捡软柿子捏,殊不知沈云灼已在梵音谷内内功突破,修为大增。碰上他这块钉板,裴清注定讨不到什么好,趁此良机,派些人出去斩草除根也不赖。”
纪绯川揉着胸口和屁股爬将起来,警醒地与那人保持着距离,没好气道:“自从跟你们做了一回买卖,老子麻烦就没断过!”
沉鱼好心劝道:“这位是总督大人,是你长辈,公子还是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辞吧。”
他就是静含烟?听说遍布江湖的茶轩就是此人名下产业,当年茶轩作为江湖情报机构闻名于世的时候,静含烟对外的身份还是个女人。
“总督大人?说得好听,不就是东厂的太监吗?”纪绯川挑了挑眉,“我孤家寡人一个,哪里来的什么长辈?少占我便宜!”
他话音刚落,只见静含烟右手一动,一道劲风便朝他迎面刮来,“啪”地一声,脸上便留下一道红痕。
“好好的孩子,被雪里红教坏了。”静含烟轻哼一声,冲纪绯川招了招手,“过来,让我看看你。”
纪绯川心里窝火,暗暗谋算着,要是他现在冲出这间屋子,有几成的把握能在静含烟手中全身而退。犹疑片刻,他还是放弃了硬碰硬的想法,一边挪过去一边道:“先说好,就算你真是我亲戚,想攀关系叫我给你卖命,我也是不干的。”
说罢,又小声嘟哝了一句,“我都答应沈师兄不再随便杀人了。”
静含烟凝望着低头站在跟前的纪绯川,那眉间神韵太过相熟,以至于现在虽然不能完全证实少年的身份,可血缘的牵绊却能让他感受到那份隐藏在骨血里的亲情。
这孩子......是严家最后一丝血脉了。
还未开口,静含烟眼底隐隐浮现出几分激越与动容,他手指稍稍动了动,似乎是想抬手碰一碰眼前的少年,可与纪绯川对视上的那一眨眼的功夫,他目光里那些情绪如同潮水悉数褪去,转瞬间便恢复了平静,那只手也从始至终虚握着搭在腿上,不曾动过。
他是严家老太爷与外室生养的儿子,严家遭难时他的名字还未记入宗谱,因此侥幸逃得一死,后来隐姓埋名改换身份,净身后被送入宫里,做了先帝的脔宠与隐卫。
他忍辱负重苟且偷生,在隐卫司里一路晋升,暗中向楚王即当今圣上投诚,借势在江湖上培养起自己的情报网,引来安王与他合作,后来联手将老皇帝送上了西天。
新君继位,整肃朝野,隐卫司这样见不得光的组织也随之被取缔,他做了明面上的东厂督公,成了皇帝跟前的红人。可史书记载里老皇帝是寿终正寝,在位数十载不曾有过冤杀错判,严府上下为皇贵妃殉葬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陛下曾明明白白地告诫过他,有些事情过犹不及,该就此止步了。
他苦心经营多年,自知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遂不再强求。唯有兄嫂留下的那一点血脉,到最后都没有确切证据证明那孩子已经死了,便成了他大仇得报之后仅剩的一丝念想。
如今人已经找到了,他却并没有感到预想中的喜悦或宽慰。
对于一个六七岁的体弱多病的孩童而言,在五毒教那种弱肉强食的地方活下来,纪绯川这十年过得也许比他还要艰难。可这孩子野蛮又强硬地长大了,与背负着仇恨活下来的自己不同,纪绯川似乎并不需要那些亲缘与家族的牵绊,也没有多余的仇恨或惦念,他一个人就能活得随心所欲。
亲情对纪绯川来说,好像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东西。
那么找到他、与他相认又是为了什么,让他替严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
严家早在十年前就已经不存在了,府门上至今还贴着封条,哪怕如今东厂总督权势日盛,想要进去祭拜,也得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前往。
世俗的眼光与观念,于他而言早已成了可有可无之事。
人生在世,不称意的事情已经占了多半,何必还要为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劳神。
纪绯川与静含烟对视片刻,见他始终一言不发,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地移开了目光。
gu903();这人一上来就动手动脚,原本纪绯川是想逮到机会狠狠报复回来的,可当静含烟用那种平静之中隐藏着汹涌的眼神与他对视的时候,他却开始不由自主地想,如果他在这世上真的还有什么亲人,那么......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