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家规矩多,敲门只能敲两下,姿态要端庄雅正,其实她知道她哥也不喜欢这一套,而且颇嫌弃那些酸腐清高的读书人。
但他非得要求她这么做。
他说,女孩子斯斯文文的才好,识翰墨但是不能迂腐,可以稍微端着但不能故作清高。
生意人嘛,赚够了钱就会注重修身,嫌弃自己一身铜臭,于是附庸风雅亲近书香。张愔愔一直怀疑他哥看上她嫂子,是因为嫂子看起来像行走的翰墨。
随时随地陶冶情操。
当然这是她的胡思乱想,她嫂子好欺负,她替嫂子愤不平。
张愔愔敲了门,轻轻推门进去,就看见张昀生坐在书案旁,似一尊深沉冷隽的古玉雕,他不知道看些什么东西,闻声只抬头瞥她一眼。
她杵在门口,招呼了一声,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张昀生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张愔愔回:“刚回。”
他望过来一眼,张愔愔就不情不愿地走了进去,自觉凑到了桌旁,拨弄笔架上的毛笔。忽然听见问话:“工作怎么样?”
她警觉,回答得泛泛,“还行,挺好的。”
“你老板最近干什么呢?”
“他就……”张愔愔疑惑话题转了风向,同时也没耽搁回话:“出差,开庭,应酬,游戏人间……我也有日子没见到他了。”
“他和检院的人关系不错。”他道。
“哪止啊,他跟司法部门那边的关系都打点得不错,他都快活成生意人了,什么圈子的人都认识一点。”她漫不经心地应着。
“你和姓陈那小子关系怎么样?”
“我和……”
张愔愔立时反应过来,赶紧收声,然后惊疑不定地望着座上的人,张昀生仍看着书,头都没抬一下,方才的语调和表情都十分平静自然。
她做贼心虚,惴惴片刻,说:“……还行吧,都是同事,相处得还算和谐。”
他轻促地笑,“那有空带回家来吃个饭。”这话说得轻巧,就好像是让自己儿子带着未来媳妇回家吃饭一样。
张愔愔在她哥的威势之下成长起来的,怎么能领会不到他的意图?就是旁敲侧击诱她露出马脚。她应付地自如:“我和他不熟,冒然请人家吃饭不合适吧。”
张昀生看了过去,问:“你和他怎么能不熟呢?不熟怎么能大半夜跟着一帮武警跑去救人呢?救了人不得照着话本来个私定终生?”
张愔愔握住一支毛笔,语气也硬起来说:“你都知道了还不阴不阳地说什么?他怎么你了你这么看不惯他?”
张昀生靠向椅背,指节叩二响桌面,仍是平静:“那小子贼精,就你这二两骨头还不够他啃的,三两下就被打理得服服帖帖,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张愔愔对着外人时心思会转弯,但对着家里人时脾气直来直去,“我跟他谈恋爱呢,又不是谈生意,你少用你那一套对付全世界。”
张昀生说:“打好的算盘给你,也未见得你拎得清。”
张愔愔说:“你能不能别总把我当未成年?”
於棠就知道这兄妹俩得吵起来,所以见机就推门进来,临到近旁才说:“林姨把粥热好了,你吃一碗?”说完瞟了座上的人一眼,问:“你吃不吃?”
张昀生闻言忍不住一乐,最近老婆和他闹别扭,这两天对他不闻不问,如今估计是在小姑子跟前顾着他的面子,所以主动搭理他了。
但张昀生却不领情,故意酸她一句:“我也有得吃?”
於棠懒得理他,说完自己出去了。
张愔愔见状,直乐得咯咯笑,笑完了幸灾乐祸地问:“老张,你又怎么了?”
张昀生面色沉如水,嗓子也冷沉:“滚出去。”
张愔愔巴不得滚,得了赦令赶紧跑。出来以后进了厨房,问她嫂子怎么回事。
於棠轻声说:“没什么,你别管了。”
晚上年夜饭,一家子和谐,林姨也坐下来吃。
张愔愔得在老宅住两天,老张家生意做得大,张昀生游刃商场政界,与各方人士都沾着关系。逢年过节的时候家里迎来送往,张愔愔总得陪着。
今晚过了子时,一家子进祠堂上香,这才各回各屋休息。
半夜时,张愔愔出来找吃的,好巧不巧碰见她哥衣衫不整地被轰出房门,她登时立在原地,手里还抓了一把果干,好奇地观望。
张昀生有些狼狈,转眼见到半夜出来游魂的张愔愔,一时面色青白,敲门说:“好了,让我进去。”
里面的人没回应。
他低声唤:“棠棠。”
轻描淡写两个字好似春秋笔法,只字片语却意味万千,不多一会,里面的人终于心软,放他进屋。
张愔愔在一旁吃着果干,喜闻乐见了半天,第二日晨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抓着林姨打听她哥嫂的夫妻八卦。
林姨搅着锅里的粥,笑道:“棠棠关心你哥的健康,前一阵说好不让他抽烟,你哥当面信誓旦旦,没想到转个身两天的功夫,棠棠就在他身上闻出不对劲的味儿来了。要我说,就不能惯着!”
张愔愔点头苟同:“是嘛,就得治治。”
这几天张昀生忙着哄老婆,也没心思过问张愔愔的感情问题,张愔愔过得惬意。不过下午时,秦游一个电话打过来拜年,顺便递了口头帖子。
秦游说:“年初九我生日,晚上8点酒店设宴,你有空带着老婆孩子过来给我撑场子。”
张昀生笑:“你的场子我可撑不起,怕半道上杀出一只花蝴蝶,我惹一身骚。”
秦游听得大笑,“张老板持身守正多年,开天门杀鬼路,开地府杀鬼卒。哪有蝴蝶精敢在你面前发骚?就这么说定了。”
陈司诺这边也收到秦游秘书的通知,年初9老板做寿,务必到场。
这两天陈司诺没有联系张愔愔,他晓得张家这种高门大户规矩多,过个年的阵仗堪比万国来朝,忙着接待四方贵客,所以忍着不打扰她。
他还没出院,所以在医院里过的年,反正家里就他和陈韵两人,过不过年没所谓,往年他都是过去赵副检察长家里围炉,今年他在病床上安安静静看书。
汪错醒了,他偶尔会过去看他。
父子俩将近20年不见,生分不少,处在一个空间里也不知道聊什么,汪错渐渐好转以后,陈司诺干脆就不怎么过去了。
有的时候,陈司诺也会觉得自己有点冷血,当初能拼死把人救回来,怎么尘埃落定以后却对培养父子温情不太上心?
没多久张愔愔打电话过来,问他受到朱秘书的通知没有。
他说:“刚收到。”
张愔愔有点紧张地问:“那晚我哥可能也会去,你……”
他应:“那正好。”
张愔愔安静稍许,又说:“还有,他好像已经知道我们的事了。”
陈司诺也不感到意外,那天动静那么大,她跟着武警跑去这么危险的地方,肯定有人事先通知了她家里人,否则哪敢随便带她过去。
这事有心的话一查就知,瞒天瞒海都瞒不过她那个精刮的哥哥。
他说:“那更好,省得再藏着掖着。”
张愔愔还是怵她哥的,她一向认为老张丧心病狂,惹急了什么阴谋阳谋都使得出来,拿捏陈律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她问:“你有什么打算?”
陈司诺老神在在,“没什么打算,见招拆招,他能吃了我?”
张愔愔咬着指甲想了半天,说:“那个,你在他面前记得不要太拽……他最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目空一切,傲睨得志了。”
陈司诺说:“我在谁面前都没有目空一切,傲睨得志。”
陈司诺和张愔愔她哥可以说是互相不待见对方。
张昀生眼里,陈司诺不过小孩子一个,高中生是接受圣贤书的洗礼最彻底的年纪,尤其是一些优等生,满腹经纶却不知世情,涉世未深所以锋芒毕露,还有那么点清高和骄傲。
本来这也没什么,他哪有功夫和一个小孩子计较。
但问题就出现在陈司诺给张昀生的第一印象上面,张愔愔喜欢他,但陈司诺根本不把他张家小女放在眼里。
张昀生当然也不愿意自己亲妹妹对着一个外人倒贴纠缠,但陈司诺的不识好歹让他很是不满,做家长的通病,自家孩子再不争气,也绝不受外人的气。
而在陈司诺眼里,张昀生一身铜臭,满是生意人的现实做派,人情世故游刃有余,让人看不清他的心思,不知他几时真意几时虚与。
最要命的是此人强势霸道,像做得了全世界的主一样。
说一千道一万,也都是老黄历了。
昨日种种就让它尘封史册,今朝光景大不同了,身份和立场都转变了,那么有些事情就得换个角度分析和看待。
“总之你克制一点。”
“我心里有数。”
“初九那天你能下地行走了么?”
“瘸着腿我也去。”
==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陈律师要去见大舅子了
第34章昨日今朝
这座城市平日里车如流水马如游龙,极尽靡丽,在这繁华的局面之下之下众生各异。光鲜的只管挥霍,落魄的只管挣扎。
然而一旦过年,许多漂泊于此的人回了乡,这里就像是撤离了浮尘,万籁俱沉,浮华嚣世尽归安详。
但安详不了几日,年初八一开工,这里迎来春晓。
估计还在犯春困,办公室里人人萎靡,各各体虚,毫无干劲可言,放个文件手无缚鸡之力,啪嗒一扔,力不从心的感觉就起来了。
只有欧阳堂一如既往地年轻气盛。
他一来律所就直奔张愔愔的办公室,也是为了蹭点果干吃。
张愔愔见他来势腾腾,心想一片蔫茄子里边总算来了个顺眼的鲜嫩黄瓜……她被自己如此入木三分的比喻吓得面色一赧。
欧阳堂说:“明晚老板做寿,张本集团的老总你知道吧?”
前言不搭后语,不过知情的张愔愔晓得他的意思,说:“知道。”
欧阳堂搓搓掌心,咂咂嘴巴,“他有个妹妹,不知道长得怎么样?不过那张总好身材好样貌,他亲妹妹应该也不差。”
张愔愔愣愣地眨巴眨巴眼睛,问:“你想怎么样?”
欧阳堂笑得居心不良,整整衣领,说:“你说我这形象她看得上么?”
张愔愔撑着下巴,道:“打算攀龙附凤了?你以前不是挺有骨气的么?”
他啧一声,“不是,那干咱们这一行,多个朋友多条门路嘛,攀亲咱们是不敢,咱有自知之明,但打打交道谈谈交情或许可以,以后多个帮衬。”
张愔愔说:“我看行。”
初九这晚,大家准点下班。
所有人从律所出发,张愔愔考虑要不要先去一趟医院,毕竟他腿脚不便,一个人怎么过去?上下车总得有人搀扶吧。
但是陈司诺说不用了,因为等她过来还要时间,这样怕误了开席的时辰。
张愔愔魂不守舍,和大家一起到了秦游设宴的那家会所,每个人都安排了座位,秦游没搞特殊待遇,张愔愔也和同事们一桌。
设宴大厅灯火辉煌,水晶灯和莹洁的瓷砖相映成辉,在座的笑脸全蒙着光。
陈司诺还没来,张昀生和秦游倒是提前到场了,落座主席。
秦游这排场做得跟七十大寿一样,也正是因为缝着年节,又是各行各业开工的日子,图个应景,大吉大利的越热闹越好。
耳边闹哄哄的,张愔愔盯着手机听不见喧哗。
主人都到场了,他一个赴宴的客人倒是姗姗来迟,那天还提醒他别太嚣张呢。
忽然手机一响,她赶紧接听,那边说到了,就在会所门口,过来迎接一下。张愔愔趁着众人嬉笑,偷偷溜出去了。
她一出来,就看见陈司诺稳如泰山一般地坐在轮椅上……张愔愔心里垂泪,那人坐个轮椅居然坐出了骑马的潇洒,也是第一人。
张愔愔过去蹲下,问:“你要这么进去?”
陈司诺说:“不,你扶我进去吧。”
他挣扎着要起身,张愔愔很是动容,抓着他的胳膊情意浓浓地喊:“陈律师……”陈司诺坐了回去,摸着她手背,说:“为了你和孩子,丢脸我也认了。”
张愔愔正感动,听闻“孩子”二字一愣,忙问:“什么孩子?”
陈司诺沉吟片刻,说:“以后总会怀上的么。”
张愔愔决定跳过这个话题,扶着他起来。其实他差不多能下地行走了,只不过不能站立得太久,否则腰和腿都受不住他折腾……
门口的接待生过来,把陈司诺的座驾牵走。
张愔愔很是感慨,别人的座驾是豪车,陈律师的座驾当真别具一格。
她感慨完一回头,冷不丁就对上陈律师平淡坦然的目光……张愔愔绽开一笑,问:“你怎么弄这么久?我哥已经到了。”
他嗯一声。
两人相互扶持来到设宴大厅,主席桌的秦游遥遥就看见了那两人,不由愣住,扭头去看身旁的张老张,他也看见了,只是不动声色地喝茶。
不仅他俩,旁边认得张愔愔的一些长辈也瞧见了,好奇张望片刻,笑笑地对张老板说:“愔愔那丫头交男朋友了?”
张昀生客气地回:“没听她提起过,应该是同事。”他说完低声对老婆说:“你去把那丫头给我叫过来。”
於棠看他一眼,有些犹豫,起身之前提醒道:“你别又骂她了。”
张昀生没理,脸色不怎么好看。
於棠到了张愔愔那一桌,轻轻拍了一下陈司诺的肩膀,笑问:“你恢复得怎么样?这段时间忙,也没去看你。”
陈司诺回头喊了声姐,说:“还成,在做复建,进度不错。”
张愔愔见她嫂子过来就猜到有事。
“愔愔她哥叫她了,我把她带走了?”於棠这话是对着陈司诺说的。
“带呗。”陈司诺言语轻松无谓,“我又不是来抢媳妇的。”
毕竟是人家的地盘,不好做得太嚣张,他是来讲道理做交涉的,又不是来强抢贵女,给大舅子下马威,拽着人不让走,也太蠢了。
张愔愔正经情况下也不敢拂逆她哥圣意,跟着嫂子过去了。
律所那伙同事见张愔愔被带去了秦游那,也见怪不怪,老板对张愔愔一直不错,都以为老板搞特殊待遇,把人喊过去见见大场面。
她临着嫂子坐下。
那些不知内情的叔叔婶婶见她过来,就要调侃她,“愔愔什么时候谈男朋友了?那小伙长得真精神,这事怎么还瞒着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