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布鲁斯·韦恩会听到什么消息也不奇怪。
但助理小姐依然维持着她那营业性的微笑。
“我没有听到什么传闻。”她轻飘飘道,“如果要说奇怪的人,抱歉,先生,这里每天都有‘奇怪的人’在来来去去,包括您。”
像是要结束他的探询一样,助理小姐不易觉察地加快了脚步,不多时便停在了诊疗室门前,她扣了扣门,而后侧过身,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已经到了,韦恩先生。”她微笑着说。
布鲁斯·韦恩只能暗暗地吸了一口气,带着布鲁西宝贝儿的甜蜜微笑冲她点了点头,而后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了会诊室。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一点心虚。就那么一点点。
希望兰佩路基小姐因为生意太好,并没有在记恨他翘了三次诊疗这件事吧。
不,他真的不是因为不想做家庭治疗才不来这里的,绝对不是。
……
……
……
你小子还敢来啊。
如果要给艾达此刻的心情下一个注解,那不会有比这句话更适合的。
但作为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她当然不会让这份杀意直接浮现在她的脸上。所以她只是依然维持着娜娜莉式的微笑,十指交叉放在胸腹前,抬起头朝他的方向“看”了过去。
“请坐。”她微笑着点了点头,“近来感觉怎么样,韦恩先生?”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她这样的语气,男人反而向她道了歉。
“对不起,因为最近事务过于繁多所以……”布鲁斯·韦恩以真诚的语气说着一点也不真诚的话,“违背了我们约好的时间,真的非常抱歉。”
我信你个头。
艾达默默在心里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歉意是真的,理由是假的。
但艾达受过专业的训练,不会因为被人放了三次鸽子就干脆打爆对方的头。所以她只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回归了先前的问题。
“和之前比起来……今天你感觉怎么样?”她闭着眼,用娜娜莉的直觉感知着对方的情绪,“你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点疲惫?”
“是啊,你知道的,总有很多……突发事件,在等着你去处理。”
布鲁斯·韦恩刻意用了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说着,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艾达分辨着那些从他身上传来的细微讯息。
他的用词……很奇妙。
她想。
第二人称,他在无意识拉开自己与话语中那个人的距离。就好像那并不是他自己一样。
事实上,艾达很早以前就已经留意到了,布鲁斯·韦恩在咨询时,时不时就会使用这些非常有距离感的措辞,一部分是因为他在撒谎,另一部分是……因为他在用旁观者的视角在审视自己。有件事很令她在意——那就是这个男人说的越是实话,他就越是喜欢用第二人称乃至第三人称来评价自己。
越是靠近他的真实,他就越是从旁观者的视角来诉说。就像是在谈论与己无关的事情。
解离状态。
艾达不怎么意外的想。
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常见的表现。将遭到创伤事件的自己异化为他者,看作客体,这样就能从创伤与情绪中抽离出去,在获得麻木的平静的同时,也失去对生活的实感。
“能谈谈你对那些‘突发事件’的感想吗?”她问道。
“感想?”男人的声音顿了一顿,“我没有什么感想。你知道,这里是哥谭,不管是什么烂事发生在这里,人们都可以用‘这里是哥谭’来解释。这里每天都在发生‘突发事件’,每个人都会遇到,这没有什么奇怪的。”
情感淡漠。
艾达想,又一个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典型症状。
“我已经习惯了,医生。这没什么好谈的。”
谎言。娜娜莉的感知这样告诉她。
但她没有去揭穿他,而是顺着他的话语说了下去。
“那么,有什么是你想要谈谈的吗?”她轻声说,“什么都好,你可以说你想说的,我会听的。”
“……事实上。”布鲁斯·韦恩停了停,才又轻佻地笑了起来,“我现在只想休息,医生。我非常……非常的累。”
实话。娜娜莉的感知这样说。
“我明白了。”她点了点头,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最喜欢的作家是谁?”
“什么?”布鲁斯·韦恩似乎是被她的问题问懵了。
“就只是随便聊聊,好吗?”艾达微笑着张开手,在空气里轻轻向下压了压,“没有任何目的,就像闲聊那样,随便聊聊你喜欢的东西,就只是普通闲谈,好吗?顺便,我最喜欢的书是《呼啸山庄》和《双城记》。”
“《双城记》?西德尼·卡顿①?他的确是女孩子会喜欢的人物。”布鲁斯·韦恩抬手支着脸颊,露出了些许困倦的微笑,“我可不喜欢他。一个实际上一事无成的公子哥,无法改变时代也无法融入时代,人生最大的意义就是在绞刑架上替下了他所爱的女人的心上人。”
“你只讨厌西德尼吗?这可不太公平。”
艾达轻声说。她的声音放得太柔和,太和缓,以至于布鲁斯的声音也变得越发慵懒与困倦。
“其他角色也没有什么可谈的,露西除了温柔和善之外就没有其他的优点,达尔奈甚至比她还要乏味,德伐日太太的疯狂可以理解,但她对待马内特医生的冷酷已经超过了复仇的限度……呼……马内特医生……呼……马内特他……”
艾达静静等了下去。
没有让她等多久,她便听到了男人渐渐变得和缓沉重的呼吸声。
布鲁斯·韦恩睡着了。
第四十章:小老弟,你醒了啊?
因为早年的流浪经历,再加上近年来在工作会议上倒头就睡的经验,布鲁斯·韦恩修炼出了一手出神入化的“随时随地,昏迷入睡”的绝技。
但他还是为自己居然在娜娜莉·兰佩路基的诊疗室睡得昏昏沉沉这件事感到不可思议。
虽然这间诊疗室的氛围确实非常好(看看那些米色的窗帘、墙纸还有窗边郁郁葱葱的绿植吧),隔音也做得很优秀,完全听不到街上传来的任何声音……
虽然他昨晚确实整夜都在调查双面人的越狱,为了阻止他犯罪直到早上七点才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床上,之后也没睡两个小时就不得不起来处理后续事务……
虽然娜娜莉·兰佩路基的声音确实非常柔和非常催眠……
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就这么睡着了实在令人震惊。
布鲁斯·韦恩简直怀疑娜娜莉·兰佩路基是不是对他用了什么催眠技巧。但他又确信她没有对他用任何一种他已知的催眠术。
她就只是普通的和他聊了一个非常普通的话题,是他自己太困了所以睡着的。
布鲁斯·韦恩闭着眼睛,下意识装睡了大约有半分钟的时间,以此来观察娜娜莉的反应。
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女孩毫无反应。
于是他数了三秒,装作刚刚睡醒的样子,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然后他看到了窗外的夕阳,以及夕阳下的娜娜莉。
夕阳将它血红的余晖撒落在大地之上,穿过林立的高楼大厦,拖下长而漆黑的影子。夕阳的光影从玻璃窗外投进这间房间里来,将空气也染成了沉沉的红,那余晖落在女孩柔软而又浓密的长发上,将亚麻色的长发映成了一种近乎不真实的颜色。
似乎是等他醒来等得累了吧,轮椅上的女孩歪歪靠在扶手上,白大褂的衣袖蹭歪了,衣袖里探出一截白衬衫的袖口,上面雪白的手工蕾丝被落日的辉光改变了颜色,像是蔷薇的花瓣一样温顺地贴着女孩纤细的手腕,她正捧着一本书,指尖压在纸张上,阅读着上面凸起的盲文。夕阳穿过散落的鬓发,落在她的脸颊上,将象牙白的肌肤映出了几分微红的透明感。
像是上好的瓷器。他不禁这样想。
“你醒了吗?”
似乎是听到了衣物摩挲的动静吧,娜娜莉放下手里的盲文书,回过头来,对他露出微笑。
“要喝点茶吗?”
“好、咳——谢谢。”
刚一张口就觉得自己的嗓子有些发干发痒,布鲁斯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才找回了一贯的轻快音调。
女孩转动轮椅,去一旁的休息间倒了两杯红茶来,布鲁斯·韦恩当然不能让一个盲人给自己递茶,连忙站起身来跟过去,从她手中将两杯红茶都接了过来。
“其实我知道该放在哪里,也不会把水洒出来的。”女孩提出了小小的抗议。
但布鲁斯只是耸了耸肩,自然地将玻璃杯搁在自己面前。拿着属于女孩的那一杯站在她身边,等到她将轮椅转回了办公桌前,才将那杯红茶递到了她手边。
“为年轻女士效劳可是我的义务。”他微笑着说。
“好吧。”女孩微微耸了一下肩,“绅士风度哈。”
布鲁斯·韦恩不置可否地喝了一口茶,为入口的茶水的味道而稍稍扬了扬眉。
茶叶的品质非常上等……看来他可以对这个诊所的收入与客流量有个新的估算了。
或许还有她在修奈泽尔心目中的地位。
布鲁斯晃了晃茶杯,如此想道。
上好的阿萨姆红茶,修奈泽尔最常喝的茶叶类型。就连喝茶的口味都如此相似……他们兄妹的关系或许并不是纯粹的利用关系,可能比他想的还要更好一些。
不过比起这些,还是眼前的事情更值得在意。
“这个时间……”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时间已经过了七点半,“已经过了诊所的关门时间吧?你应该早一点叫醒我,医生。”
“我刚好也要看些资料。”娜娜莉·兰佩路基摸了摸桌上那本盲文书,“我觉得让你在我这里休息一下也没有什么。”
布鲁斯·韦恩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
“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一些问题呢。”他向后靠在椅子上,漫不经心似的数着那些尖锐的问句,“为什么我会这么累,我的那些小报绯闻是不是真的,我对于自己辱没了韦恩家的名誉都不会感到内疚吗,我不打算做点什么来挽救一下自己的名声吗……BALABALA……反正就是那些心理医生经常会问我这种人的问题。”
而娜娜莉·兰佩路基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她只是稍稍侧了侧头,而后向着他的方向抬起脸来。
“你想要谈吗?”她问,“这所有的问题,你愿意告诉我吗?”
布鲁斯一时哑然。
娜娜莉非常平静地摇了摇头:“那些问题你内心都有你自己的答案,但你并不打算告诉我,不是吗?”
完全正确。
布鲁斯想。
他已经在过去的治疗过程中袒露了太多自己的内心——属于蝙蝠侠的那部分内心。他不应该向她袒露更多了。娜娜莉·兰佩路基是一个比他以为的更加聪明的女人,她从来都不像她那纤细文弱的外表那样无害……说得再准确一些,她并不像常人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所以为的那样,是一个脆弱的人。
忍受苦难比什么都更加消磨人的意志力。
而她的苦难——她的残疾与病痛——时时刻刻与她为伴。她不仅从这一切之中顽强地生存了下来,还能为了他人而奔走、一次一次为了救下那些快要破碎的心而伸出手来……仅仅只是她还能对着旁人露出她温柔的微笑,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令人钦佩。
没错,如果没有人在,这个女孩甚至无法一个人活下去。
但她也比任何人都要坚韧、顽强、勇敢。
——而且足够聪颖。
他想。
为了保守蝙蝠侠的秘密,他不应该再向她袒露更多内心了。
但是……
“咨询师与来访者之间最重要的是信赖关系。你认为我是可以信任的吗?”
第一次,女孩将如此尖锐的问题抛到了他的面前来。
布鲁斯·韦恩沉默了很久,方才低低的说了一句“抱歉。”
娜娜莉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如果你想要说的话,我会听你说的。不过看起来,现在并不是时候。虽然我也很好奇你无法信任我的理由,不过,一切还是以你的意愿为重心。”
布鲁斯这一次沉默了更久。
他能够告诉眼前的这个女孩什么呢?
他能告诉她,他已经知道了她就是布列塔尼亚家族本该死去的第七女吗?或者告诉她,他怀疑她是她兄长派来的间谍吗?还是告诉她,他觉得她的兄长更有可能是以调查她姐姐的谋杀案的理由把她推到哥谭来送死吗?
蝙蝠侠在这三年间对玛丽安娜慈善基金会的追查中发现——这个由她母亲创立、以她母亲的名字命名的慈善基金会有着多少骇人听闻的黑|幕。布列塔尼亚家族一系列对于生物医学以及流浪汉、孤儿、少数族裔的慈善支持中都有着人体实验的影子。
而他最近也终于沿着尤菲米娅当年无意提及的线索,调查到了玛丽安娜基金会与哥谭大学的科研项目之间的联系。
——基因编辑。
从受精卵时期就开始进行改造的,毫无人性的人体实验。在那机密档案之中,受试体的签名上,他看到了熟悉的笔迹。
那是玛丽安娜的签名。
那么,这个实验的成果到底是谁,答案显而易见。
蝙蝠侠也是在这时候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修奈泽尔要将这个妹妹送到哥谭来。
不管修奈泽尔是通过什么渠道,又到底知道了什么,他这一举动的目的还是非常明确的。
娜娜莉·兰佩路基是诱饵。
修奈泽尔投在哥谭,用以钓上大鱼的诱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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