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罗依准备带小桃去丹阳江,没想到荔枝非要跟过去,说自己好久没出去玩了。谢罗依不想那么招摇,略施薄粉,换上了青布裙衫,卸掉珠玉,只带荔枝前往。
荔枝以为她生气了,谢罗依却笑她像个孩子般贪玩,还不如洪小胖成熟稳重呢。
午后的丹阳江风和日丽,春光无限。快近丹阳江时谢罗依下了马车,与荔枝信步往堤岸上走。还没走几步,就听荔枝道:“小姐快看。”
顺着她指的方向,谢罗依看见前面柳树下站着一个绯红裙衫的少女,手牵着马,正往堤岸的方向张望。
荔枝道:“是三小姐。她怎么跑这儿来了?”
谢罗依笑道:“怕是心有所想吧。”
“想?”荔枝一时反应慢了,“难道是想临川王?”
谢罗依不置可否:“别管她,咱们绕过去。”
虽是多绕了几步,但身后的寂静很快就淹没在堤岸热火朝天的工地上。
堤岸上都是裸着上身皮肤黝黑的粗老爷们,谢罗依只是淡淡扫了一圈,并发现没有澹台成德。
荔枝也没看见他,不由地感慨:“这位殿下可真是心大,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玩乐,眼看汛期就要到了,他也不怕被骂。”
“荔枝。”谢罗依用眼神警告她,即便人家再沉溺玩乐,人家的身份也不是她可以随意指点的。
荔枝嘟着嘴不敢再说什么,老老实实地跟在谢罗依身后。
堤岸上何时出现过女人,还是两个娇滴滴的美少女,男人们的目光通通被吸引着,跟着她们轻摆的罗裙,心旌激荡。
有人朝她们吹了口哨,大声叫道:“喂!你们找谁?咱们这儿的情哥哥不少哟!”说完,周围哄笑声一片。
谢罗依停下脚步,大大方方地朝那人望去,近四十岁的模样,国字脸四肢强壮,振臂一挥倒是能得不少人的呼应,看来此人在这群人中声望颇高。
谢罗依朝他礼貌地笑了笑,转过身继续往堤岸走,她这种举动倒让那汉子窘在当场,颇为无趣。丹阳江两岸皆是农田,她不觉得荔枝说得有道理,反倒觉得澹台成德一定是在她没发现的某处。
那国字脸的大汉并不罢休,他扔下手头的工具,跳上堤岸,向身后的兄弟们使了个眼色,便绕到谢罗依身后,刚想吓她一吓,就被机敏的荔枝给挡了过去。
“喂,你动手动脚的干什么!”荔枝杏眼圆睁,叉着腰怒气冲冲。
面对他伸过来沾满泥浆的手,谢罗依半点不慌,含蓄地笑道:“这位大哥有什么事吗?”
国字脸大汉被她温柔的笑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没什么事,就是想请小姐去说说话。”
荔枝挡在两人之间,一副护主的模样:“我们家小姐凭什么要跟你们这群人说话啊!”
她一脸的鄙视看得大汉心中气恼,伸手就推了她一把,吼道:“小姐了不起啊!要没我们这群人你们能活得好好的?”
“这位大哥,她年纪还小,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与小姑娘一般见识。”谢罗依见两方要打起来了,赶忙上前劝阻。
国字脸大汉哼了一声,示意她们跟他走。荔枝死活不肯,谢罗依拉着她的手以示安慰。大汉没想到她们还真过来,兴奋得挥动起了双臂,工友们笑声更大了,似乎在鼓励他给他们长了脸面。
谢罗依当然不可能像他们那样跳进淤泥中,她蹲在堤岸上,指着沙袋问道:“你们平时要抗多少啊?”
这么可爱亲切的小姐自然惹得男人们心花怒放,有人答:“从早抗到晚呗。”
又有人道:“嘿!我们累死累活的干,朝廷派来的大官们可不把咱们当人看的。你看看都给咱们吃得啥!”
谢罗依看过去,一大碗饭上盖着几片菜叶子和一块猪油渣,看上去真是毫无食欲。
“听说朝廷新换了督办的官员,你们的伙食应该能得到改善啊。”谢罗依琢磨着澹台成德也上任好几天了,怎么一点改进都没有,难道他真准备弄得民怨四起吗?不照顾好这些人,驻防大堤还能修得好?
她转头对荔枝耳语了几句,荔枝即便不愿意但也没办法。
“当官的还不都一样,换来换去为了捞钱罢了。”一位发须皆白的老者靠在堤岸上抽着旱烟,双眸空虚得望着对岸。
谢罗依笑道:“老人家此言差矣,我听说这次换来督办的是陛下的胞弟,向来体恤民情,用不了多久你们的状况就会改善的。”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道:“听说了,就是一个纨绔王爷什么都不懂,我们还能指望他?”
旁边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附和道:“就是,你看这个王爷连来都不来,还不如原先的呢。”
“谁说我没来?”
谢罗依惊讶地一回头,看见顶着一脸灿烂笑容的澹台成德,那样的笑容是她从未见过的。不过,他这身也实在是……
高高束起的发髻,白净的脸上沾满了泥浆,就连衣裳也弄得一塌糊涂,他的脚更惨不忍睹,赤着足,小腿上还有一道道细小的划痕。
这哪像个王爷,分明是泥人。
谢罗依和一群老爷们都看傻眼了,澹台成德却无所谓地一屁股坐在堤岸上,两条腿晃荡着,笑道:“你们都怎么了?继续聊呗,难不成看到我还拘束了?”
谢罗依嘴角抽抽,恭敬地拂了拂,唤了他一声:“临川王殿下。”
年轻小伙上下打量着澹台成德,满脸不相信:“小姐,你不是在唬我们吧?”
谢罗依道:“这位就是我刚刚说的陛下的胞弟。”
澹台成德也道:“你小子还觉得我不像?”
大家一阵静默,各怀心思,冷场冷得让她浑身不自。
澹台成德倒没有这种感觉,脸上一直挂着笑,他们不说话他也不理他们,朝她挥挥手:“谢大小姐,好久不见啊,你怎么跑这来了?”
“我?”谢罗依本还不知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该如何回答他,突然看见去而复返的荔枝,笑道,“众位叔伯大哥们那么辛苦,我是来给大家送饭的。”
“送饭?”澹台成德也瞥见了一路小跑过来的荔枝,笑眯眯地与她靠在一起,也不怕把泥浆沾到她衣服上,“有我的份吗?”
“当然,大家都有。”谢罗依不由地红了脸。
国字脸大汉诧道:“这人真的是临川王?”他对平易近人的谢罗依有莫名的好感,问她,是所有人的默契。
谢罗依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脸上仍留着那尴尬的表情,将澹台成德上下打量了一番:“没想到殿下竟然亲自动手。”
“大家都是兄弟嘛,我怎么着也得和兄弟们同甘共苦呀。”他咧嘴一笑,一口大白牙亮如朝阳。
“喂,阿成,开饭啦——”
就在大家怀疑时,对岸有人朝这里喊了一嗓子,澹台成德挥挥手,回了一嗓子。这下大家算是都信了,这王爷还真是不一般啊。
那身后温柔的目光牵动着他的心,四目相对,落在众人眼中皆是柔情蜜意,一派风光旖旎。
雪中送炭
荔枝送来的饭菜虽不是顶级却也荤素搭配,可口鲜美,大家对于改善伙食都喜闻乐见。澹台成德没有半点王爷的架子,混在一群大老爷们中如鱼得水,和他们同吃同聊,时而还能敞怀大笑。
谢罗依也被这样的气氛感染,在一旁听着他们说话,偶尔插上一两句,倒是别有一番情趣。
“你俩,嘿嘿,我看你俩像是有戏。”国字脸大汉指着他俩道,向兄弟们笑道,“大家说是不是?”
年轻人不愿承认,年纪大点的纷纷点头,郎才女貌,甚是般配啊。
谢罗依笑道:“这位殿下心中是有心上人的,可看不上我。”
混熟了的国字脸大汉浓眉一竖,像看个大傻子一样的看着他,言语粗糙无礼:“你是不是瞎啊,这么漂亮可爱的姑娘你都看不上?”
抽旱烟的老头敲里一下国字脸大汉:“你们年轻人就是太天真,你看不出他们是误会了吗?来来来,今天老朽就卖个老,姑娘,殿下不错,你可不能错怪了他。”
澹台成德得意地笑了,谢罗依却看不惯他的得意劲,问道:“老人家怎觉他不错?莫不要被他的甜言蜜语骗过去了。”
抽旱烟的老头摇着旱烟袋道:“你们有所不知啊,我有一侄子在对岸干活,前几日他还与我说,他们中来了一个细皮嫩肉的,不知什么来路,和他们一起吃却不一起住,但每天早上一睁眼吧就看见他已经下河岸干活了,原来这说的那个人就是你啊。”
听抽旱烟老头的一句话,几乎每个人心里都在想,原来他并不是沽名钓誉,而是日日与他们同甘共苦,不禁心生感动。
澹台成德见大家都沉默了下来,便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你们这都什么表情啊,和大家在一起我开心我乐意呀。如果你们当我是兄弟的话,可得保守秘密啊,不然我就来不了了。”
“可是,您这样……”有人觉得不妥,思索着是否该劝这位大人物离开。
澹台成德截了他的话头:“你要是说出去,兄弟们以后可打不了牙祭喽。”
低头看看手中已吃得光光的饭碗,所有人默默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哈哈大笑,毕竟收买一个人就收买他的胃。
离开工友兄弟们,澹台成德和谢罗依并肩走在堤岸上,脚边的涛涛江水正不安分地伺机而动。
谢罗依看着他的赤足道:“要不要去换身衣服?”
“不用。天黑我才走呢,现在不用换。”澹台成德拒绝她,目光沉静地望着远方。
“我去帮你拿双鞋。”
“不用麻烦,脚踩大地,我很踏实。”
谢罗依也不再劝,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没想到你倒是个仁义的人,一点都不轻贱他们。”
“为什么要轻贱他们?万物皆平等,人命更如此。”他说完就自嘲地笑了笑,“你肯定觉得我虚伪吧。不过,说得不虚伪点,我澹台家的江山还不是靠这些人坐稳的嘛。”
谢罗依很意外,看他的目光被悄悄地隐去光华,笑得市侩:“哦?难道不是靠征战沙场的大将军们?”
澹台成德轻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者舟也,民者水也。”
谢罗依心中大动:“殿下真是让民女佩服。”
“哈?”澹台成德轻佻一笑,“还不都是宫中的夫子们教的,我搬现成的而已。”
谢罗依微微勾了勾唇角,这家伙又在演戏了,他刚才深沉的目光绝非如他贬低自己一般,而是流露出一种对土地的热爱,对家国的期许和庶民们的悲悯。
她突然觉得他并不讨厌也不纨绔,而自己人云亦云,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澹台成德见她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便觉得浑身不自在:“你一个大小姐跑这来做什么?”
谢罗依回过神来:“自然是来找你的。”
“找我做什么?”澹台成德像意识到了什么,赶忙制止道,“上次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我之间没有缘分,强扭的瓜不甜。”
谢罗依笑道:“你放心,我没想逼你娶我。虽然你不在意我,可我心里只有你一人。这次我来,是想帮你解决麻烦的。”
澹台成德深深地看着她,嘲笑道:“麻烦?我有什么麻烦要靠你一个女人来解决?”
谢罗依绕过他,指着丹阳江两岸道:“你与他们同甘共苦感人至深,可是他们来这里干活不是来看你表演的,他们需要吃饱穿暖,他们需要银钱养家啊。”
她的一句话就戳到了他的软肋,他没钱,穷得叮当响。
谢罗依见他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暗想自己怕是说得过于直接了,安抚道:“我想殿下也知道,陛下指派了这个任务给殿下虽说是出于信任,可满朝文武可都在等着看殿下的笑话。修堤粮饷耗尽,不用多久这些人知道了真相再不会这样傻乎乎的卖命下去了,到时候殿下该如何自处?”
澹台成德眯了眯眼,负手望着江面。
谢罗依又道:“到时候民怨沸腾,你手下的这些兵拦不住。就算拦住了,他们还肯再为你卖命?到时候堤岸坍塌,洪水泛滥,殿下的双手可就沾满了百姓的鲜血啊。”
“我懂了,你是来看我笑话的。”澹台成德耸耸肩,并不否认,“我是个没前途的王爷,这次要是办不好下辈子我说不定就得住大理寺狱了,你能早点认清这一点我很欣慰。下次别来了。”说完挥了挥手,大步往前走。
“我可以帮你!”谢罗依喊道,“谁都看不了你的笑话!”
“不用。”澹台成德没有回头,却坚定的拒绝了。
真是个臭鸭子嘴硬。谢罗依提着裙子去追他,将他拦下,再次劝道:“我知道殿下是不屑接受女人的帮助,可殿下怎么不想想,若堤岸修筑失败,汛期到来时两岸的百姓怎么办?大片的良田怎么办?难道京都三邑的百姓真的都要为殿下的一意孤行买单吗?”
澹台成德咬着牙,恨恨地道:“谢罗依,本王知道你伶牙俐齿,但本王的事不需要你操心。”
“好。”她眸子里的坚定让他移不开目光,“但我不想为殿下的错误买单,只要殿下告诉我解决的方法,我立刻就走。”
两人争锋相对半晌,澹台成德终于松口:“我想将丹阳江分流,一来缓解水患二来也可以灌溉农田,从而达到一劳永逸。”
将江水分流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没个三年五载根本完成不了。谢罗依摇头道:“远水救不了近火。”
澹台成德垂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扭头想走被她拉住,狡黠一笑:“我可不是白白帮你,你要回报我的。”
澹台成德皱眉:“又要我以身相许?”
“你想多了。”谢罗依白了他一眼,“先来听听我的办法,你再考虑怎么回报我吧。”
澹台成德清楚自己的处境,虽然他不愿意将她牵扯进来,但她既然用条件交换也算是顾全了他的面子,再拒绝就有点不识好歹了。
“你说吧。”他倒好奇起她有什么好主意,难不成是要散尽家财来帮自己?不可能,谢运这个老狐狸才不会做亏本买卖的。
见他松了口,谢罗依暗暗松了口气,笑道:“你知道全京都哪里最有钱吗?”
澹台成德思索道:“当然是皇宫!”
“你家?”
“你该不会认为是我家吧?”
谢罗依皆摇头,澹台成德沮丧道:“本王猜谜都猜困了。”
“是永宁寺。”谢罗依嘲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