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得几乎打架的早晨终于过去。中午吃饭的空隙,常蘅芙拨打父亲的电话,关机。老风流鬼,去死吧,最好永远别回来。
距离马家所在的小区大约几站公交车的路程,就是春熙湖畔。
同一时间的早晨,纪天舟开车出小区大门,经过公交站,看见在等车的左鸢。他的车子不自觉地停在她面前。“上车!”
左鸢也不客气,捡到大便宜似的坐上车,对他说:“纪警官,你不赶时间哦,对吧?”他问:“什么事?”她笑嘻嘻地说:“我今天不去单位,所以和你不顺路。”
他问:“你去哪?”她干笑两声说:“文定路情人林。”他问:“去那干嘛?”“当然是去找新闻啊!”她拉长语调,完了又补一句,“小任也过去,放心。”
他又没说不放心,她为什么要主动叫他放心?“那个……”纪天舟轻咳说,“你的剪报集,我忘了带。”
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他为什么要说剪报集?忘了就忘了呗,干脆把昨晚的事也忘了岂不更好。左鸢感觉自己的脸发烫。“哦哦,没关系,你下次给我吧。”纪天舟说:“行。”
左鸢忍不住偷瞄纪天舟,他正专注开车。
薄外套,白衬衫,深色牛仔裤,休闲鞋。薄外套是敞开的,衬衫从衣领到下摆,一览无遗。他的衬衫非常合身,不大不小,肩膀处和腹部绷着却又不紧绷。这个人,还真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啊。再细看,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没扣,微露锁骨。锁骨之下,让人想入非非。
此时此刻,左鸢想的非非就是,她要多解几颗纽扣。昨晚太慌乱,又隔得远,她没看清楚。
纪天舟偏头望了左鸢一眼问:“怎么啦?脸红红的?热吗?”左鸢回过神,忙说:“没有,没有,还好。”他又狐疑地望了她一眼,然后把空调打开。
这空调,冷得她瑟瑟发抖,又不好意思叫他关掉。幸好情人林很快到了。
情人林位于钱家汇文定路,是一处开放式的街心公园。这公园的特色就是树多,而且都是乔木,棵棵树干粗壮,枝繁叶茂。除了树之外,还有大型的假山和石桌石凳。
文定路是闹市大马路旁一条僻静的岔路,情人林就更僻静了。前些年,基本只有附近的老年人早晚在这里练剑打拳。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来了些外地妇女,年龄多在四五十岁。她们似乎看重了这里的僻静和容易隐蔽,将这里发展成为简易的色情服务点。
主要服务对象是老年人。二十块钱,随便摸。高级服务,价格面谈。于是“文定路街心公园”顺理成章变成“文定路情人林”。早十点到晚十点,这些妇女就在情人林里晃荡。她们的统一装扮是衣着鲜艳清凉,身背小包。
纪天舟双手抱胸,站在树林外。他看见有位穿红裙子的大妈正和老头搭讪,两人谈了会儿,就往树木苍苍的假山处走去。
纪天舟说:“这有什么好报道的,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左鸢认真地说:“所以才要报道啊!引起社会重视,促使政府尽快取缔乱象。”
纪天舟笑说:“那还不简单。我同学在派出所,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把这些人都赶走。”左鸢说:“纪警官,你这招治标不治本,赶走还会再来的。”纪天舟问:“那怎么治本呢?”左鸢反问:“这话你问一个小记者,你觉得她能知道?”
任浩歌背着摄影机,气喘吁吁地走来。“哎呦,我没迟到吧。”左鸢说:“胖子,我拜托你减肥吧。”任浩歌说:“你不懂,我的吨位专为我的职业准备的。”
纪天舟看着摄影机,对任浩歌说:“这东西用起来不方便吧?”任浩歌不解。“呃?”左鸢说:“你以为今天是来报道好人好事啊?你以为大爷大妈会让你光明正大地拍啊?”
“左姐姐,你没提醒我。”任浩歌哭丧着脸,一秒钟又笑逐颜开,“嘻嘻,我早有准备。”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便携式摄影机,“当当当!怎么样?可以了吧。”左鸢笑说:“饶过你。”
纪天舟对任浩歌说:“你可以把大的放我车上。”左鸢问:“你不去局里吗?”纪天舟说:“上午没事,我想看你们采访。”
看我们采访?什么意思?那就是等我咯?等我?等我干嘛?有话要和我说?有事要和我做?左鸢又忍不住开始她的甜蜜的胡思乱想。
任浩歌将摄影机递给纪天舟。“麻烦纪警官。”纪天舟接过摄影机,转身往车子走。
任浩歌用胳膊肘撞了撞左鸢,挤眉弄眼地说:“男朋友啊?挺不错的。”左鸢说:“滚!”任浩歌说:“速度够快啊!上次在菜市场,你还不认识他呢。”左鸢说:“再滚一次。”
任浩歌又说:“天台救人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俩非常有默契。”左鸢扬起巴掌说:“滚滚滚,你滚不滚!”
任浩歌做抱头鼠窜状说:“我滚,我滚滚滚,我圆润地滚。”他一猫腰,钻进树林里。左鸢也立即跟着进去。纪天舟回来,见两人都不在,于是也往树林里走。
他在树林里转来转去,也没找到两人,不知他们在哪里偷拍。在石凳上坐下来,几分钟后,有位年约四十岁化着浓妆的妇女靠近他。“大兄弟,要不要玩一玩啊?”
纪天舟抬眼打量这位大妈。“玩什么?”大妈愣住了,可能她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人吧。“就是玩那个啊!”“那个?”纪天舟盯着大妈,冷冷地问,“那个是哪个?”大妈抛媚眼说:“就是那个啊!那个你都不懂啊?”纪天舟说:“我不懂,麻烦你解释。”
大妈并不解释,她突然抓住纪天舟的手,往自己的胸脯上放。纪天舟被吓到,猛地跳起来,像跳跳球一样跳到好远。
“嘿嘿嘿。”身后传来奇怪的笑声。纪天舟回头一看,笑的人是左鸢,旁边还有任浩歌。任浩歌没笑,但他那副“大家都是男人放心我懂你”的模样,比笑更讨厌。
左鸢说:“小任,这段视频记得发给我,我要私人珍藏。”任浩歌说:“左姐姐吩咐,小人从命。”纪天舟说:“任浩歌,你给我删了。”“纪警官,你妨碍新闻自由。”任浩歌说完就溜。
左鸢也跟着溜,纪天舟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和老鹰捉小鸡似的。“取笑我。早晨谁送你来的?”
左鸢伸直脖子往前,身体也往前,整个人前倾三十度,奈何还是无法挣脱魔爪。将近一米七的身高,在他面前没有任何优势。“纪警官,我不会上传网络的,我只想私人珍藏而已。我是有道德的人。”
蓦地,他放开她。她没有准备,差点趴到地上。他仿佛自言自语却又绝不是自言自语:“你昨晚没看够?还要珍藏!”
左鸢一边咳嗽,一边想解释。可是怎么解释呢?难道实话实说?对不起,我昨晚没看够,也没看清。我是好学生,我要温故而知新。
纪天舟走过去,扶住她,轻拍她的背。左鸢好不容易平息咳嗽,这才说:“你放心吧,昨晚我什么都没看到。”他忽然笑。她很窘,又不服气,“你笑什么?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
纪天舟说:“反正我……”话还没说出口,就见任浩歌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快快,那边死人了。”
纪天舟和左鸢大惊失色。附近的人都往假山方向涌,他们也赶紧跑过去。
假山处围满大爷和大妈,都往假山里面张望,窃窃私语。一对大爷大妈坐在地上。大妈穿着红裙子,大爷衣衫不整。昨晚下过雨,两人全身糊满烂泥。看样子,是刚从假山里面跑出来的
“我是警察,请大家保护好现场。别乱动,别碰任何东西,也不要离开。”纪天舟亮出警察证,大声对人群高呼,又悄悄地,小声地对身边的左鸢说,“快报警,叫人来。”
几个胆子大的已经进了假山,这会儿白着脸出来。其中一位大爷惊叫:“哎呦,我的天啦!老常头死啦,没穿衣服嘞!”
第22章第22章
情人林的假山,体积很大。借助山石的三面环绕,假山形成类似于山洞的空间。山洞长而窄且弯曲,黑幽幽的,光线很差。即使站在洞口,也有视觉盲点,看不到底。这里是为大爷大妈提供高级服务的天然场所。
杨凌晖、周晶莹以及队里的其他同事来了,辖区派出所的也人来了。根据纪天舟对现场的描述,他的老同学把照明设备都带过来了。
法医初步检查结果:死亡时间大概是昨晚六点到八点。腹部有刀伤,颈部有扼痕和勒沟。致命死因需要进一步检查才能确定。
纪天舟和杨凌晖站在洞外,打量环境。一夜的雨,再加上围观人群纷杂,走来走去,为取证带来很大困难。
有同事在询问那位认识死者的大爷。还有同事在询问发现死者的大爷大妈。周晶莹在询问左鸢,她是报案人。记者同志话多,又有强烈的表现欲,不知道她会怎么和周晶莹说这件事呢。
杨凌晖审视纪天舟问:“你笑什么?”纪天舟说:“我没笑。”杨凌晖说:“我明明看见你笑了。”纪天舟无奈地说:“我真没笑。”
没笑?难道他老眼昏花?杨凌晖才不会承认自己老。他的目光在人群中转了转,发现左鸢。哦,原来如此啊。我一见你就笑。
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有始终在现场的大爷大妈,还有闻风赶来看热闹的,都站在警戒线外面。
纪天舟说:“估计这里有不少人认识死者。”杨凌晖说:“我让他们多问几个。”纪天舟说:“不够。这里所有大爷大妈的联系方式都要登记。”杨凌晖说:“这工作量可就大了。”
纪天舟说:“说不定哪位大爷大妈就是疑凶。”杨凌晖说:“大妈还有可能,大爷不可能吧。”纪天舟说:“你忘记魏威的案子了吗?”杨凌晖说:“行,你赢了。”
纪天舟望着围观的人群,来回扫视两遍。“我总觉得,凶手就在现场,在看我们。”杨凌晖也望着围观的人群。“公共场所明目张胆地杀人,简直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左鸢接受完询问,这会儿正和任浩歌一起工作。她问任浩歌:“怎么又把摄影机搬出来啦?不是放在车里的吗?”任浩歌说:“那当然,哥可是专业的。”
左鸢说:“我是问,车门不是锁的吗?你怎么拿到摄影机的?”她记得自从发现尸体后,那个人就在假山内外晃悠,没离开过。任浩歌说:“我问他要钥匙的啊,这有什么奇怪的。”
要钥匙不奇怪吗?你俩什么时候关系变得这么好!你拿着他的钥匙去他的车里拿出自己的摄影机。比她和他的关系还好?
左鸢比纪天舟先撤。纪天舟走的时候,本想和她打招呼说我走了啊,结果发现她已经走了。这个人,还真是不负责任!
查到老常头的住址,纪天舟和杨凌晖要去通知死者家属。杨凌晖称这事为“报丧”,称自己和纪天舟为“报丧专业户”。
工作中,这两人在局里是出了名的胆子大。杨凌晖曾经单枪匹马救人质,纪天舟做过卧底。
可是说到报丧,他俩马上就蔫了。不仅他俩蔫了,其他同事也蔫了。用杨凌晖的话说就是:天不怕地不怕,最怕你家死人啦。
因为这种事情,真的很难开口。就算开口了,后面的事情也很麻烦。
一般而言,家属听到亲人死亡的消息,情绪都会经历急剧的变化。最开始往往是不相信,接着是震惊,然后是哭,有的嚎啕,有的抽噎,最后才慢慢转为平静。厉害的,还有不分阶段的,听到消息直接晕倒。幸好这种现象比较少见。
整个过程,他们必须全程陪伴,目睹人间悲剧。所以他们不得不事先准备好一套滚瓜烂熟的安慰辞。杨凌晖称之为“话术”。
纪天舟和杨凌晖自我介绍并说明来意后,得到允许进门,坐在沙发上。男女主人坐在他们对面。
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位于钱家汇高档小区的三室两厅的房子,足有一百五六十平方,装修豪华。杨凌晖保守估计,这套房子在二手市场上的售价应该是一千七百万到一千八百万左右。再看男女主人,衣着光鲜亮丽,气质上透着股精明强干的劲儿,和这套房子极相配。
杨凌晖在心里默默准备台词,他在等对方哭。他偷瞄纪天舟,后者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悲痛。这小子戏真足。他连忙调整自己的表情,让自己看起来比纪天舟更悲痛。
是的,他是习惯了这种事,但是对于家属来说,却永远是第一次。他心中的尘埃,落在家属身上,就是大山。
杨凌晖等了很久。出乎意料,两位家属没有哭,嚎啕和抽噎都没有,甚至连眼角湿润都没有。
女主人常蘅芙略显憔悴,她问:“我爸是怎么死的?”
这对夫妻不按照剧本来,杨凌晖的话术没有用武之地。他轻咳,提醒纪天舟注意。“目前可以断定是谋杀,具体死因法医正在检验,稍后会通知你们。”
纪天舟说:“马先生,常女士,希望你们可以把昨晚的情况详细地告诉我们。你们是几点钟发现死者不见的,又是几点钟去接孩子的。”马伟奇说:“通常都是我去接孩子。昨晚我要加班,于是我太太让老人去接孩子。”
纪天舟问:“是提前和老人说好的,还是临时和老人说的。”常蘅芙说:“是当天早晨和老人说好的。”纪天舟点头,示意他们继续。
常蘅芙说:“晚托班八点结束,可是九点十分,老人还没回来,于是我打电话问晚托班。这才知道,老人没去接孩子。”马伟奇说:“我和太太开车去接孩子,大概十点钟到晚托班。”
杨凌晖问:“老人一晚上没回来,你们做儿女的,怎么不报警?”马伟奇看了看自己的妻子,常蘅芙说:“他有时候晚上不回来的。”
纪天舟问:“老人经常在外过夜吗?”常蘅芙犹犹豫豫地说:“也不是经常,有时候吧。”杨凌晖说:“有时候在哪里过夜,可以把地址告诉我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