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妆舞会。
大厅内乍一看去富丽堂皇的装潢,多看两眼就会发现其材质的粗制滥造,像是偷了公主裙穿在身上的假公主,难以遮掩内里的低劣。
大厅中央摆满了各类难得一见的食物,好似色香味俱全,却无人问津。
或者说,无人被准许问津。
“我亲爱的孩子们,”戴着古怪小丑面具的人,披一身腥红色的长袍,站在临时搭建起的高台上,身影有如鬼魅,他刻意压低了嗓音,发出的声音粗砺似砂纸,怪异无比,“闻到食物的香气了吗?嘘——不要吵,安静,我知道你们都很饿了,一定是很饿了,毕竟,三天三夜没吃过东西了对吗?我知道,我完全能够理解这种痛苦!但是,我亲爱的孩子们,你们要知道,这并不是对你们的折磨亦或虐待,这是考验,是升华!因为动物所拥有的一切最勇猛无畏的本能,以及轻易能够撕裂敌方喉咙的锋利,都来自于痛苦,极致的痛苦!”
“嘘——”高昂仿若演讲的论述之后,那人又蓦然放缓了语气,掩在腥红色宽大衣袖下的苍白手指缓缓抬起,指了指角落里的劣质音响,此时此刻,音响中正传出不知名的诡异音乐,好似魔鬼低语,“听见了吗?孩子们,不要害怕,不要恐惧,这正是来自你们内心深处的声音,你们在渴望,在叫嚣…我亲爱的孩子们,晚餐确实很美味,但你们每五十人之中,只有十个人能够有资格品尝到这份美味,嘘,不要觉得我残忍,毕竟,尘世间一切的美好,向来都是如此稀有而难得,你们一定能够理解我的,对不对?所以,孩子们,你们还在等待什么?等着将这份难得的美好,拱手让人吗!”
紧随而起的,是哄闹,喧嚣,呐喊…
是肉-体的激烈碰撞,是血液的激流外涌,是毫无人性的相互残杀!
粗制滥造的华美装潢被撕扯而下,显露出内里灰秃秃的水泥墙壁,摆盘精致的饭菜被推散落地,汤汁流淌得四处都是,一片狼藉。
一副副面具遮掩住了面孔,却让心底最丑陋,最黑暗的罪恶,愈发显露无疑。
充斥在鼻尖的恶臭不断翻滚,沸腾…
闻冬感觉不到丝毫饥饿,相反,他反胃得厉害,被频繁激起一阵又一阵的干呕。
逃离,快逃,离开这里!
“小闻老师,”熟悉的温沉嗓音忽然响起,好像离得很近,近在耳畔,却又好似来自遥远的异世界彼岸,“小闻老师,闻冬,看着我,你还好吗?”
闻冬蓦然间回过神来。
猝不及防,便撞入了季凛那双略微上挑的,浅褐色眼眸中。
日光斜斜映在他眼底,有那么一个瞬间,闻冬蓦然回想起了上次那场噩梦的生机——
他在汹涌的面具海中,偶然寻到了一道狭窄,却极其明亮的缝隙。
闻冬浑浑噩噩般想,季凛的眼睛真亮,真像噩梦中的那束光。
让人不自觉被吸引,又甘心沉沦,溺毙其中。
“闻冬,”季凛又开了口,嗓音依然是他一贯的温和,隐约中染上两分安抚意味,又好似循循善诱般蛊惑,“闻冬,看着我的眼睛,没关系的,无论你想起了什么,都没关系,因为那都已经过去了,都过去了,不会再卷土重来。”
……
极其突然的,鼻尖涌上浓郁的草木香。
那一刹那,闻冬以为自己是在白日做梦,又出现了幻觉。
可当他渐渐从诡谲画面中抽离出来,清晰意识到自己正站在艳阳高照的塑胶跑道上时,才发现鼻尖的气息,竟是真实存在的。
因为他能够清晰闻到的,不仅仅是独属于季凛的草木香,也同样能够闻到其余交融的味道——
不过大概是因为此时的操场确实空荡,人影稀少,因此充斥在鼻尖的味道也并不算多,除去季凛的草木气息,最为明显的,就是一种略微咸腥,很像海盐的味道。
闻冬知道,这种味道名为担忧,来自唐副支队长唐初。
可这其实是不应该的,明明距他这奇怪的特殊能力上次出现,仅过去了大约十二个小时,还远远不到完整的一天,因此理论上,以这十八年的惯例为依据,它是并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又突然出现的。
不过现在,闻冬没空去思考他这一直规律的特殊能力,为什么在今天忽然变得无序,他只是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闭了闭眼,又做了个深呼吸,才开口道:“抱歉,我没事,就是...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
他嗓音发哑,声线透着些微虚弱,唇色浅淡到了近乎苍白。
额前发丝略显凌乱,喉结处有道触目的红。
不过也就是如此了,除此之外,仅这一眨眼的功夫,闻冬整个人,至少在精神状态上,已经看不出丝毫异常了。
饶是第一次在问询室中见到闻冬,就见识过了他对自身情绪强大的控制能力,可唐初依然没有掩饰住两分愕然。
因为,其实闻冬刚刚的模样,是真的有两分吓人的。
刚刚,唐初捡起那个面具挂坠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可还不等他僵住的大脑,思考这里为什么也会出现这个面具,陆梦婷和那起旧案是否会有关系,她究竟又是不是杀害沈溪的凶手...
身后就忽然响起一阵猛烈的咳嗽声。
那咳嗽声真的太剧烈了,像是一个人要将自己的心肝脾肺肾,都从喉咙中咳出来。
于是唐初顿时就被惊得什么想法都没了,立刻回身去看。
就看见了闻冬正一手用力掐住自己的喉咙,另一手按在自己的腹部,弯腰剧烈地咳个不停。
他本来就太瘦,随着这剧烈咳嗽的动作,整个人都在跟着颤动,单薄而脆弱得近乎病态。
唐初被吓了一跳,大步跑回来,想要问一问闻冬怎么了,可不论他如何大声喊叫,闻冬都像是完全听不到他说话一样,没有给出丝毫回应,只是依然咳得停不下来。
唐初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反观季凛,倒是依然淡定如常。
季凛一只手轻轻握住了闻冬手腕,以一股温和却不容置喙般的力道,将闻冬的手带离了他那饱经摧残的喉咙,另一只手则虚虚按在了闻冬肩膀上,力道同样温和而堪称珍重。
同时,季凛一直低声同闻冬讲话,唐初在一旁听着,其实也没有听到什么太特别的内容,无非是叫“闻冬”的名字,问他‘还好吗”,又说什么“都过去了”。
唐初不知道是季凛话里的内容起了作用,还是季凛温缓而没有丝毫焦躁的嗓音见了效,总之,闻冬的咳嗽终于渐渐止住了。
可还不等唐初松口气,就见闻冬直起了身,直直望着季凛,依然没有说话,甚至仔细去看,会发现他的眼睛都是根本没有焦距的,眼神散乱而迷蒙,就好像依然还陷在某种不可名状的画面之中。
不过季凛倒是依然没有丝毫慌乱,他绅士地收回了手,嘴里的安抚却并没有停止。
季凛叫了很多遍“闻冬”的名字,也重复了很多遍“都过去了”。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闻冬的眼神才终于重新有了焦距。
之后,就是不等唐初反应的瞬间,闻冬就已经立刻,将自己调节回了最正常的状态。
这就仿佛是训练了无数次,终于刻进他骨头里的一种本能,这种本能,让他的脆弱总是只堪堪冒出个头,便又转瞬即逝,被一种无形的,却一定更为强大的东西,深深压了下去。
让他时时刻刻,都能保有一副最体面的模样。
闻冬又在原地站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季凛依然在看他。
不过,更准确来说,季凛的视线落点,好像并不在他的脸上,而是在…
在他的喉结上。
先前的零星画面在闻冬眼前闪过,闻冬大概能想象得出,此时此刻,自己的喉结是个什么模样…
他偏了下头,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淡然而直白地问出口:“季先生,你在看什么?”
大概是没想到他会问得这样直接,季凛微怔一瞬,才倏然移开了目光。
片刻后,他笑了一下,没有丝毫被当场戳穿的尴尬,依然是淡定自若,甚至过分坦诚的:“抱歉,我看你这里,红了一片。”
边说,他边抬手,食指轻轻点了下自己的喉结。
他凌厉喉结,伴随这手指的轻微动作,微微上下滑了一滑。
之后,季凛又忽然压低了嗓音,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温声道:“我只是在想,小闻画家,不知道下次做你的模特时,锁链能不能,将我的喉结,也磨出这么漂亮的红。”
在讲这句话的时候,季凛唇角的温和弧度依然没有丝毫变化,语气也依然一如往常般淡然,就好像丝毫没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有多么不正常到疯狂。
并且,这一次,季凛说完之后,就一直垂眸看着闻冬的眼睛,不闪不躲,也不为自己这句话找补分毫。
就像是笃定闻冬不会被他的疯念吓到一样。
而闻冬也确实没被吓到。
他的目光与季凛的交汇,仿若无形的火煋在空中炸裂。
直到唐初走近,闻冬才蓦地抬手,指尖轻轻掠过自己喉结处的红痕,弯唇笑道:“是吗?希望可以,我很期待。”
“什么东西?”唐初摸了摸后脑勺,纳闷道,“你们又在打什么哑谜?小闻先生,你…完全ok了?”
他这话问得轻巧,可闻冬却闻得到,唐初身上的咸腥味道,并没有减弱多少。
显然,他还是在担忧的。
闻冬收回视线,转而看向唐初,自然而然跳过了前两个问题,只是歉然答道:“我完全没事了,抱歉,吓到你了…”
“没有没有,”唐初急忙摆手,“我哪儿有这么不经吓,你没事了就好!”
不得不说,唐直男虽然绝大多数时候都神经大条,但在偶尔的特定时刻,他却又能出人意料般表露出罕见的高情商。
gu903();比如此时此刻,他就绝口不问,闻冬究竟是想起了什么样的往事,才会在看到那个面具挂坠的瞬间,就突然起了那么大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