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洞之外,徐平生正一心一意地和卅四吵架。
面前深黑的静水稍稍波动了一番,荡出几波水纹,旋即恢复了正常。
徐平生有所觉察,看向波动发生的地方,略诧异地皱了皱眉。
但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洞内。
人柱悄悄窃来的红纱帐,被有人侵入所带来的一阵清风轻轻掀起。
生着常伯宁面容的人柱睡得极香,指尖勾着她新丈夫腰间的环佩,根本想不到有人敢偷偷潜入此地。
一身红衣的韩兢立于睡着的封如故身前,探手抚住了他的额头。
封如故被触碰后眉心一动,想要睁开眼睛,神情却变得有些痛苦,眼皮重逾千斤,每一寸骨骼都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
韩兢低声道:莫动。
封如故身上已有大片淡黑的瘟气沉浮,试图侵入他的身体。
韩兢把表层的病气轻轻拂去,又扶抱住他的身体,为他根除深入身体的瘟气,并将一粒药丸轻轻送入他的口中。
药力在体内缓慢起着作用时,封如故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费尽全身气力,却只够看到一道虚影:韩师哥?
韩兢点一点他的额头,让自己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自己则无需动口:是梦。
封如故想抬起手指抓住他的衣角,终是无力垂下,用接近耳语的声音低低询问:韩师哥,你当初在遗世里去哪里了?
韩兢并不回答,只俯身抱住了封如故。
他面上仍没有什么表情,手则控制不住,哄孩子似的,在封如故肩上疼惜地轻拍两下。
你好好的,我要走了。韩兢说,你好好的,不世门才有未来你好好的,伯宁才能放心。
第100章别出心裁
既知己是梦中客,封如故在韩兢离开前,索性好好缠了一番他。
韩兢也是有求必应,斟了温水,助他吞下药丸。
他不似往日爱笑,眉眼间的冷光很重,动作却如旧日宠溺弟弟时一般温柔。
封如故身上过了病气,意识渐渐不大清楚了,在粘腻黑暗的梦境中载浮载沉。
待他完全清醒、从床上惊坐而起时,他本能地朝凌空中一抓,只抓了个空。
梦中人形影消散,口中唯余淡淡香味,辨不出是药香还是别的,只让人疑心梦中人当真来过。
这场大梦,他先觉了,而将斯人留在了梦中。
封如故坐在床上怔了半晌,慢慢慢慢地笑了开来。
从遗世出来,他就养成了这个习惯,若是遇到不如人意的事情,要先笑,不是笑给别人看,是笑给自己的心看,告诉它,一切不过如此,不需烦恼。
他扭头看向断腿梳妆台前的小六。
小六早早起身了,去水洞外抓了一条水蛇。
她很喜欢这特殊的小早点,兴高采烈地一口咬掉了蛇头,唾在地上,任蛇头在地上扭动翕张,自顾自把嘴巴撅成花骨朵的模样,吸面条似的,把还在游动的蛇身吸溜吸溜地吞咽进去。
封如故看向她时,她嘴边还剩下一点尖细的蛇尾巴在来回甩动。
注意到封如故的视线,她咕噜一下咽去剩下的、在她唇边来回摆动的蛇尾,笑容甜蜜而殷切:醒啦?你也要吃一点吗?我去外面给你捉。
封如故镇定道:不急,我昨天喜酒吃多了。
他问小六:昨夜,你可有听到什么动静吗?
小六摇摇头,擦掉唇边乌红色的蛇血:没有,我睡得可香了。
封如故:嗯。
他发现了一点问题。
他的左脚腕,被一条用来固定渡船的、半朽烂的锚链锁在了床脚。
但封如故并无多少意外,甚至只瞄了一眼那锁链就撤回了视线,拉过两个半干不湿的枕头,给自己垫了腰,好叫自己在床上躺得舒服些。
从封如故醒来,小六便一直在偷眼看他,发现他既不下床,也不问自己链子的事情,自己倒先心虚起来,乖乖卖了队友:是三哥出的主意,他说你一觉醒来,怕是要跑所以我们才
封如故宽慰她:你放心吧,我懒得跑。
心虚的小六却被封如故这样云淡风轻的态度吓到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害怕。
封如故说他不跑,她明明该欢喜的才是。
她尚不知道,当人喜欢上另一个人时,总会无师自通地习得许多自寻烦恼的本事。
小六张皇解释道:我这还是第一次我不知道结亲之后,接下来该做什么了我该做什么呀?三哥说,第一件事,就是不能叫你跑了,所以我才呜
说着说着,她又摆出要哭不哭的神气,委屈得要命。
他们从小就被钉在泥里、浸在水里,与尘世人间无缘。
他们看过拜堂,看过成亲,却从不知道真正的夫妻生活意味着什么。
七只小鬼早起商量了许久,就连最博学多才的二哥也拿不定主意,念了几句半文不白的打油诗,就缩回去,乖乖闭了嘴。
他们商量来商量去,唯一商量出的像样办法,就是把姑爷绑起来,别让他跑了。
封如故懒懒歪在榻上,摸一摸身上,发现没将烟枪带过来,稍稍遗憾了一番。
他倒是真不在意自己被绑的事情。
若不是此地潮湿,给他一张床,再给他一把烟枪,他能七日不下地。
他问小六: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我陪你。
小六实话实说:我想去扯条红头绳。
封如故:走啊,一起。
小六踌躇。
封如故:我不会跑的。
小六低了头,默然不语,显然是不大相信他的话。
封如故盘腿坐了:那你换件别的想做的事情。
小六拉开断腿梳妆台的抽屉,掏出五个发霉的、用碎布头缝的小沙包:我想玩抓子。可四姐五姐从来不带我。
封如故:好,我们就来玩儿这个。
一身嫁衣的封如故坐在床上,和小六盘抓子。
小六不敢相信自己得了一名这样好的丈夫,一会儿看他一眼,一会儿悄悄摸摸他的衣带,觉得他像是真的,又像是假的。
封如故任着她打量,任她柔肠百结,他只轻巧捡起发霉的布包,灵活地抛起,又接住。
小六微张着嘴,傻乎乎看向他,好像在看一个好得不像话的梦境。
他坐在发霉的床铺上,新鲜干净,像是个年轻的神偶,与这泥泞潮湿的洞府格格不入,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就看得她眼发晕。
她在心里默念着,不行了,真的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