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度为僧,却不烧戒疤;守持诸多戒律,唯破杀戒;能为超群,却始终只是个居士。
所谓居士,是在家修行之人,可不剃度,只需守三皈五戒,连尘缘都不需全然断绝。
这趟出门前,因为如一性情冷淡,难以相与,海净只敢在远处默默崇敬着如一,对这小师叔并不算熟悉。
如今陪他走得多了,见得广了,海净才发现他尘缘未平,仍有牵挂。
所以,他为何要留在寒山寺中强自苦修?
这难道不是自苦?
海净心里向来憋不住话,有问题便问了。
非是自苦。如一翻一页书,答道,彼时,我在街口,等一归人。有一名寒山寺老僧路过,以为我迷途,就给了我一口粥饭。我便问他,何以为报?
如一眼前又出现了昔日之景。
那鹤发鸡皮的老僧人说了许多施恩不求偿的话,但还是游红尘的如一仍要报恩。
老僧自也没有强行拦着不叫人报恩的道理,只是请他吃了一盅化缘来的饭而已,要如何还呢?
他于言辞上不大精通,为难地摸摸游红尘额头,干巴巴道:广结善缘,与人为善吧。
游红尘:嗯。我记下了。但这是为世人做的。我可以独为您做些什么?
为着老僧?
老僧人失笑。
他佛性偏钝,说不出来什么我便是世人之一的大道理,只觉得这孩儿着实固执,索性把近来的烦恼与他一股脑儿说了:老僧啊,惟愿寒山寺一切平安顺遂。近来寒山寺四周颇不太平,小贼众多,时常有翻墙溜入饭堂,窃饭盗碗的,有时连吃带拿,还会刮走灯油,让佛前的长明灯灭了好几回。虽说佛要渡世人,但总让和尚吃不饱饭,也不大好。
如一回忆过后,再翻一页书:我那时向他保证,寒山寺从此无贼。
海净呆了一呆,犹豫着问:那位长老是寺中哪位高僧?
如一道:他原是看守寒山寺物库、并负责采买佛前灯油之人,法号净宽。你没见过他,我来寺第二年,他就因病过身了。
海净没想到,如一会因为区区一饭之恩,守寒山寺十载。
他由衷道:小师叔讲恩义,守承诺,是上上之人。
如一自嘲地重复了一遍:上上之人。
他最想报恩的那个人,却不要他任何报答。
况且,他现在竟还弄不清楚,他究竟要报答谁。
海净凑近了些:小师叔。
如一从自己的情绪中走出,问:还要问何事?
海净好心提醒:书拿反了。
如一:
他正要若无其事地将书正好,便突然听得窗外不远处多了一道人声:师兄,来看来看。
又是他。
封如故又在弄什么玄虚?伤势刚好,就不肯卧床好好休息吗?
如一握紧书卷,站起身来,在蛎壳窗前观察外面的景况。
双僧双道比邻而居,各得一方小小拱状亭台,到了晚上,可在此处品酒赏乐,一樽还酹江月,好不快哉。
此时,封如故正趴在他房间的亭台栏杆之上,高谈阔论:我就说此处最好,正对面是一大片湖,到晚上定是热闹。
常伯宁:就怕晚上笙乐琵琶,会不会扰你安睡?你的伤才刚刚好些。
封如故摆摆手:我最喜欢人间声色,有了这些啊,什么伤都不怕。
常伯宁闻言动念,思及这些年他枯坐山中之事,心中对他有了歉疚,摸摸他的后背,道:好了,如故欢喜就好。今夜师兄给你做些小食,由你闹到几点,师兄都陪着。
封如故欢呼一声,扑在了常伯宁怀里。
常伯宁很是满足,搂住他的腰上下颠一颠,低声道:又轻了,是不是?
常伯宁本是尚书公子出身,十字不沾阳春水,直到他家小师弟来到风陵,胃口不佳,趴在床上撒娇不肯起来,他才第一次摸进厨房。
他身上的那点仅有的人间烟火气,都是封如故带给他的。
封如故搂着常伯宁的脖子,想,隔壁应该能听见这边的动静吧。
他家小红尘为人最是正经,一不喜人同他开口舌玩笑,二不喜人与他肢体相碰,三不喜人为人轻浮,四不喜人软骨头撒娇,五不喜人与他的宝贝义父过于亲密。
尤其是这最后一点,他无亲无师无友,一生只得一个义父,在亲情一途上,难免有独占之欲。
他不也正因为这,才这般厌恶未曾谋面的自己吗?
这一日,他便把禁忌触碰了个遍,想必这样折腾下去,他那点不该有的心思,该是很快就会烟消云散了才是。
隔壁的如一的确如他所料,气得连晚饭也没去吃。
他去了湖边散步,为避免被人看出身份,他特意除去僧袍,换上便装,又戴了面纱,掩住了面目。
若与封如故再同处一片屋檐下,他怕是会被此人活活气死。
梅花镇本不算大,桥多水多,镇中人多爱风雅,常弹琴抚瑟,弄月吟风,夜半之时,多有靡靡之声在江畔湖心回荡,有楚调,有相和歌,有凄声,有雅乐,确是热闹。
镇中有鬼日久,却也只杀新婚夫妻,青年男女们并不很惧怕,仿佛是末日狂欢一般,越发频繁地在外寻欢作乐,好排忧解乏。
湖边乐声不绝于耳。
gu903();如一的一切皆是义父亲自所授,音律亦是如此,他听过几耳,心中便大致判明了孰优孰劣,也难免技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