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如故见如一气色尚好,双肘压在窗棂上,探身递了一盘水嫩新鲜的龙眼入内,同时询问:身上还有不妥吗?
如一此时自知有大大的不妥,也不能同封如故言说,简洁道:好许多了。
封如故嗯了一声:这挺好。
如一说:云中君,请入内说话吧。
封如故趁机揶揄他:隔窗安全。我已受苦一夜,若你再欺负我,我可受不住。
如一不自在地咳嗽一声,面颊绯红,双掌合十,敛容请罪:昨夜是贫僧鲁莽,铸下大错。
封如故不客气道:是啊,你弄得我疼死了。
如一:
他沉默片刻,既未羞恼,也未否定,只是略低了头,耳廓通红,反倒叫封如故产生了自己在欺负小孩儿的错觉。
一旁听了半天的海净,简直难以想象自己听到了什么,一张脸生生涨成了苹果色,默默从椅子上出溜下来,讷讷喊了声云中君,又说了声小僧,接下来是一个字也挤不出了。
他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似的,逃也似的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封如故只瞧见了如一,却忘了海净还在屋内。见自己一通胡说八道,把小辈臊成了一只小小脱兔,他自知惹祸,冲如一吐了吐舌头,不知是不好意思了,还是在得意这无心而成的恶作剧。
如一见他掌心缠有纱布,眉心微凝:手是如何了?
封如故以为他在说自己腕上的淤青,继续花言巧语:握得疼着呢。
见如一眉心仍是皱着,封如故一低头,才看见自己方才一手炮制的杰作。
封如故晃一晃手掌:啊。这个不是你弄的,就不找你讨债了。
确认自己见了封如故,心内并无昨日的野火燎原之感,如一才放心地走近了些,隔着一扇窗,再问他:如何弄的?
自己划了个口子。封如故比划,指甲盖大小的伤,便不劳大师忧心啦。
如一与封如故相处日久,总懂得封如故的话不能尽信这一道理:谁给你包的伤?
是师兄。封如故护食道,我看你敢说他坏话。
如一望着他搭在窗侧的伤手,指尖动了动,似是想抬起来去握上一握,但他马上抑制住冲动,只点评道:包得太紧了。
我告诉师兄去。
义父并不很懂裹伤之法。如一说,若是外伤严重,该找个精通此道的心细之人,尽快处理了才是。
这话并非诳语。
如一跟在义父身边,知道他剑才早已臻于绝伦之境,从未有人能伤他分毫,因此他不需懂得如何疗伤。
然而,彼时的自己却是初初学剑,难免磕着碰着,破皮出血,而那时他修为未足,气理不济,不能贸然服用丹药,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他第一次将虎口割伤时,血流如注。
义父心急火燎地抱着他,寻本地最有名的大夫诊治,甚至豪掷百金,买下一帖据说能迅速疗愈刀伤剑疮的神药,对照方子,一样样往药罐里添药,结果烟熏火燎地端上一碗烟熏火燎的药,逼如一喝掉,才稍稍安心。
义父初次带孩子,总会花些无谓的冤枉钱,
如一怕义父担心,又无奈于义父的铺张,索性学会了自己裹伤。
直到如一慢慢成长到再也无人能伤到他的地步。
封如故一时没能领会如一的意思,无所谓地翻了翻自己的手掌:说得有理,我去寻落久,落久他向来心细
如一暗暗一咬牙:他年岁尚轻。
封如故奇道:此事和年岁有何关系?
如一:他未必精通医术。
封如故嫌拆来包去的麻烦,敷衍道:不是什么大伤,就是不小心划了个口子罢了。不必如此小题大做。
如一冷肃了面容,说:义父最爱惜的就是手掌。他曾说过,习剑之人,若要登上剑巅,靠的不是好剑,是一双妙手。所谓十指连心,是因为手生于心,剑不过是外物。云中君与义父一同长大,难道没有听义父说过吗?
说到一同长大四字时,如一心头竟是微微地泛了酸。
封如故仰头看天。
是吗,他曾有这样爱惜手掌的时候吗。
好像是的吧。
十年前的封如故,喜欢在自己掌上涂些女子才用的脂膏,睡前还会让双手浸上一遍花汁子,连削水果都更愿意打发别人去削,不是因为懒,是怕手上添伤,减了哪怕一毫剑上的精准。
再说,手上留伤,弹奏起箜篌来也不好看。
现在,封如故回首过去种种,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只是觉得当时穷讲究的自己颇为好笑,且可惜自己当时为了保养一双手平白付出的工夫。
从十年前,自己带着一身致死的伤走出遗世,再也提不得剑,修不得功,就不在乎自己身上再多添多少伤疤了。
毕竟一间破屋,再掉几片瓦,也不会再心疼什么。
他更关注如一此刻在想些什么。
他看一看手上被缠得过紧、拇指根都微微发红的样子,活动一下指尖,再看如一紧绷着的面容,心中有了一番计较。
师兄不可,落久也不行封如故趴在窗上的身子朝如一近了近,含笑道,那大师觉得谁最合适?
如一被他猝不及防的接近逼得现了些狼狈相,往回躲闪一步:这要云中君自己做主。
于是封如故一抚掌:我找浮春去。
说罢,他便要转身。
如一一想到昨夜被他握在掌心的手,如今却要交到旁人手中,一时情急,竟捉住了封如故的另一只手。
情形一时僵持。
为着不叫眼下情境更加尴尬,如一别开脸:贫僧粗通岐黄之术。
封如故并不接腔:嗯。
在外伤包扎上,也是有些心得的。
所以呢?
如一已经快要被逗得羞愤起来,猛转过脸来,盯紧封如故:云中君可需贫僧帮忙?
封如故一眨眼睛,笑得仿佛嘴角有春风掠过:那封二求求大师啦。
最终,封如故还是进了如一房中。
尽管早知道封如故有可能未说出实际的伤情,在看见他掌心隐约可见白骨的伤口时,如一还是惊了一瞬。
他抬起头来,不可置信道:这是云中君所说的小口子?
封如故机警道:大师不可动怒。你若是在这伤上欺负我,我可要喊了。
如一一颗心毫无预兆地紧缩成一团,难受得他不知如何是好:胡闹。
封如故道:胡闹一番,能换得大师担心,为我包扎,我也欢喜呀。
若是旁人,做出封如故这一番姿态腔调,定会被诟病做作,可他偏偏能将这副作态做得迷人,叫人心软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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