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琴艺,总是不如义父的,听来无益。
封如故在这等风月场合倒是如鱼得水,将青霓本就绝妙的琴艺夸得如同浔阳江头的琵琶女再世。
且他只听了一遍,便以严谨格律抄出了工尺谱,捧去请她鉴赏有哪里不对。
琴女青霓一见,惊为天人,立时将他引为知己。
如一回头,见他捧着琴谱,望着琴女,眼中似是有真情流露,更觉自己猜想不错,此人毫无真心,处处留情,总是做出些刻意讨人欢心的亲近之事,决不能当真。
想着,他伸手拿出那张被拆开的纸蜻蜓,沿着折痕细细叠回原样。
折完后,他却觉出自己此举的莫名其妙来,随手把纸蜻蜓往窗边一放,不再理会。
那边,封如故已渐渐将话题引向了祭神大典的祭神曲,又引向了祭神之事。
封如故笑道:神是个什么东西,我生平未曾见过,不知道过两日,能否一睹真容?
青霓见惯了八方来客,说话也是有点见识的,软声道:这神啊,说到底是人心中的寄托,无形无相,人说他是什么样的,那就是什么样的。
她娓娓道来:据传啊,咱们这里曾是古时天裂处,洪水倒泻,女娲曾在此补天,补天石的一滴熔石落在山上,留下了一道小小的天裂。所幸那滴熔石虽不在其位,却也幻化出了灵识,在山中发挥神力,封住了天裂,保佑此方百姓不受洪水危害。所以咱们这里敬神的传统由来已久,此处少说有百十座庙宇,成众的信徒也有五六群,从我记事起,鼻子里就都是檀香味儿。祭神大典,就是在每隔三年的黄道之日,各家信徒同祭。
封如故抿一口此地特产的菊花酒:各家各信各神,却在同一天祭祀,也不怕打起来?
青霓说:那是千年传下来的祭神之日,怎能轻易修改呢?各家信徒会事先在城中划定地点,各不相扰。对外来之客来说,那夜可热闹得紧呢,东街有傩礼,西道有巫舞,南城有焚香祭石,北市有城隍出游,绕城一圈,能见遍奇景,有趣得很。
封如故还是最在意:那香火最鼎盛的是哪一家?那位古老的补天石神?
那倒不是。青霓抿唇一笑,石神是只有老人才拜的。现如今城中香火最盛、最热闹的在城中处,祭的是一名十几年前曾降临城中的仙君,他祛除疫魔,救了半座城的百姓性命,那仙君名为弗言,俗家姓常。
封如故含在嘴里的一口酒全数喷出。
如一愕然回首。
被青霓这一说,封如故才想起来。
这个地方,他好像确是来过。
他在风陵山中呆得太久,十二三年前的事情于他而言有如前世,他只记得,他带着他家小红尘来此地,根本不是为了什么除魔,是为看灯。
封如故哪记得自己在何时何地除过什么疫魔,他遇到那些为祸的魔,不过拿剑杀了便是。
他只记得那夏日里满街的仙音烛、走马灯,真是好看。
如一回首,望着小轩窗外的城,目光有些不一样了。
他小时候不记地名,只知道义父去哪,他便去哪。
义父说带他来一个好地方看灯,却有人扰他们看灯,义父便砍了来人,拿绢擦了血剑,再牵着他的手去了灯市。
义父说,篝灯纸马玉堂前,竟把章台故事传。
他又说,许多人一生的故事,就浓缩在这小小的走马灯里,就像他在道门浮沉一生的师父,到头来,也是说书先生口中的一段传奇。
如一记得,在热气儿的熏托下,少年的脸红亮亮的,看着灯中的故事,眼中闪烁的薄光极其生动。
而如一越过不断轮转的灯,看着向来张扬的少年神情温柔下来的样子,也看得发了呆。
青霓见二人反应奇特,不禁讶异:如何了?是奴家哪句话不对?
封如故倒是调整得快,取出手帕抹桌,一脸歉意:没有没有,只是弗言这名号听来好笑,听起来像是敷衍。
青霓掩口笑了:公子说话真有趣。那仙君可是个漂亮人物,而且有除灭疫魔之功,城中人从他这处求姻缘,求避疫,可灵了呢。
封如故低头擦桌,哭笑不得。
当时,他因为满城闭户、原定的十五灯会不开,实在气不过,便找到那疫魔的所在,一剑杀了,断了疫病源头,提疫魔头颅,问灯会可否按时开启。
有城民感激不尽,来问他名号,说要善加供奉,以报恩德。
封如故冒领师兄名义下山,看大家反应,直觉自己这回做得有些大,自己又带着孩子,怕引来不该引来的麻烦,便在众人问及仙君名讳时道:不能说,不能说。俗家姓常而已。
结果,传来传去,居然传成了弗言仙君。
由此可见,民众美化心中神明的功力可真是一流。
论神也只是一段插曲,青霓又与封如故探讨起曲谱来,直至天色擦黑,青霓才恋恋不舍地掩门离去,恰遇见了从隔壁厢房抱琴而出的绿芯。
绿芯向来爱挑逗小客人,非惹得对方面红耳赤不可,这也是隔壁那位封公子特意嘱咐过要点给两个年轻后生的琴女,显然是有意戏弄他这两位宝贝徒弟。
但此时,绿芯满面红晕,偷笑不止,叫青霓很是诧异。
她问:小芯儿,你怎么啦。
绿芯摇摇头,指了指刚合上的厢房门扉,与青霓贴面耳语起来。
门内,见那琴女走了,罗浮春舒了一口气,说:师弟,你方才与她说了什么?她后半程真是安静。
桑落久和如一一样站在窗边,向外眺望:我说,你若是再多看我师兄,我会生气的。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