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女孩抬眸看他,卫舜这才看清她竟也严重驼背。
她容颜稚嫩,表情却没有孩童天真,一双桃花眼颇为不耐:“他有事儿处理,只交代我拿风车。唔,还有这个,权当你送风车的报酬。”
她递来薄薄卡片,卫舜狐疑地接过:“通讯方式吗?我有啊…”
“你没有。”女孩双手插兜,“我们要换地儿了,原先的联系方式也会弃用。这是他的私人号,不会变。”
听着她冷淡的嗓音,卫舜觉得耳熟,似乎同她电话交谈过:“你就是先前接过我电话的助理吧?”
女孩朝后备箱挪步,敷衍应到:“我不是助理。”
钟冉将卡片的电话存入手机,目光一直随女孩挪动,看她接过卫舜递来的纸箱,拒绝了他帮忙的想法,头也不回地走进大厦。
卫舜上车关门,见钟冉拿着卡片和手机发呆:“你真给存了?”
钟冉将卡片塞进杂物格:“你知道吗,道上有四种人不能惹,残、女、老、幼。他们能行走江湖,必然有常人所没有的能力。”
她望回通明的大厦:“若是四人合一,那便是绝对的危险,也是绝对的机遇。所以…我得留着。”
钟冉突然弓腰咳了咳,卫舜抚向她背后:“怎么了?嗓子还是没好?”
她摇了摇头:“没事,冷空气吸多了,喉咙被刺激到了,缓一缓就好了。”卫舜摸向她微湿的发梢:“不会感冒了吧?”
钟冉放低椅背,闭眼躺了下去:“没事,很快就好了…我先睡会儿…”
卫舜半信半疑地点燃油门:“不舒服就告诉我。”钟冉鼻子齉齉,低低应了一声,便不再搭话。
八点四十,离西安还有很久。
虽然不知道钟冉要去西安见谁,卫舜还是决定随她一起,毕竟那些追踪的人毫无头绪,他实在不放心钟冉独行。
翻看着附近酒店,卫舜有点后悔走那么快了,毕竟这地儿穷乡僻壤的,也不知是不是又得住啥招待所。
他翻着手机界面,止不住打了个瞌睡,余光瞥见陷入深睡的钟冉,手不放心地摸向她额头。
烫的?
卫舜缩手摸回自己的,果然有温差,便俯身将唇部贴上她额头。感受到异常的高温,他忍不住小声训斥:“就说你感冒了吧,不听,你看你现在…”
钟冉朦胧睁眼:“我觉得有点头疼,嗓子也干。”
卫舜退出酒店搜索:“没事儿的,我带你去看看医生,打一针会好得快些…”
钟冉褪下半边袖子,蓝色毛衣的半只胳膊血迹斑斑,一道破裂的口子还在渗血。卫舜连忙按亮顶灯:“这谁给弄的?是不是白国正那死老头儿?!”
钟冉点点头,哑着嗓子说:“我以为它慢慢能好的,谁知它恢复慢又淋了雨,伤口好像发炎了…”
卫舜踩下油门:“没事儿的,再忍耐一会儿,我现在就带你去医院。”
第87章087红月
乡镇的冬夜飘满枯草的气息,几排破旧的二层小楼房透着发黄的灯光,时不时蹿出灰不溜秋的野狗冲着街边叫唤。
卫生所的玻璃门缝大豁风,在走廊小破椅坐着的大妈瞅了眼病怏怏的钟冉,抬头问卫舜:“这大妹子咋了?看脸色不太好啊。”
卫舜将钟冉裹进胸前棉衣:“她伤口感染了,需要打抗炎针。”
大妈拢了拢外套腾出位置:“来来来坐着儿,看她这模样站着可不好受。”
卫舜扶着钟冉坐下,钟冉歪歪斜斜地靠在墙上,旁边站着的卫舜将她的身子揽入腰间:“靠我身上睡会儿,墙上凉。”
钟冉格外乖巧,一声不吭地窝在他身前。大妈咧嘴到:“我家那口子要有你对媳妇儿一半好,也不至于我大晚上一个人来取药了。”
卫舜微笑应和,忽听医生叫唤:“翠嫂子!来拿药了!”
大妈起身:“你俩坐吧,我取了药就回去。这儿暖气不足,你小心着点儿,小丫头们娇贵,别感冒了。”
说完,她拍拍肩膀擦上的墙屑,脚步轻快地进了药房。卫舜坐上椅子,钟冉顺势靠过去,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我怕我打针睡着了,你记得同我说说话。”
卫舜拢过她的鬓发:“睡着就睡着吧,有我呢。”钟冉声音微哑:“睡着了感冒会加重的…”
“你们俩,进来看病!”
卫舜闻言支起钟冉去往诊室。卫生所的诊室不大,漆黄的办公桌旁坐着个中年女性。她鼻梁架着厚厚的镜片,微凸的眼睛瞥过两人:“谁看病啊?”
卫舜帮钟冉撸起袖子:“她手臂受伤,浸了雨水有点儿发炎。”女医生推了推镜架:“呦,咋这深的伤口哇?咋搞的啊这是?”
卫舜胡诌到:“被摩托车带了一下,给划伤了。”
女医生握着钟冉手臂端详许久:“这不行,边上都红了,得打消炎药,不然化脓就麻烦了。我给你开药,你出门东走就是药房,领完了过来我给她打。”
卫舜问道:“就您一个吗?”
女医生笑了:“咱这小卫生所你还指望几个?有一个就不错了,这个点有时都直接关门了。”
做完皮试,女医生握着细长的针头弓腰扎入静脉。钟冉眉间微微颦蹙,女医生固定好针头:“两瓶药,滴完了叫我换。”
卫舜举着吊瓶:“没有啥床位吗?”
女医生收拾起桌面:“那没有,原本有俩床位,值班医生太少了就没打算收住院,门都锁着呢。”她指了指门外,“外头有长椅,旁边有挂吊瓶的,就将就将就吧。”
卫舜沉默片刻:“行吧。”
长椅靠近大门,偶尔钻入的冷风冻得双手冰凉。卫舜坐在边角腾出大半个空位,方便钟冉半躺着休息。
他敞开棉服,尽量捂住她的手。钟冉清了清喉咙,努力让沙哑的嗓音清晰:“你不怕冷吗?”
卫舜满不在乎地摇头,暗暗搓了搓发红的手背:“没事儿,我一大男人肯定比你耐寒,你只管休息就是。”
钟冉头往他怀中靠拢:“同我说说话吧。”卫舜沉吟半晌:“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在巡山队听说的故事。”
钟冉低低应了一声,卫舜只手牵着她,声音轻柔缓慢:“你知道,早几年的时候,巡山队除了同恶劣天气斗争,还有一些偷猎的人。他们比我们有钱,装备也比我们好,所以牺牲队员也很常见。”
钟冉捏捏他的掌心:“我不喜欢悲剧。”卫舜柔声应到:“这不是悲剧,只是个不知是否真实的故事。”
钟冉没再阻止,听他继续讲:“那时,巡山队里有个叫多杰的人。他是个刚进队的年轻人,莽撞,却也热血。
多杰跟着队长抓偷猎的,当时先抓到部分领队的牧民,循着牧民给的路线去端窝点。经过七天的追踪伏击,他们在格尔木同偷猎的打了照面,双方火拼时,偷猎头头把人质推了出去,其中有个年轻姑娘,是来此地的志愿者。多杰也没多想,就把姑娘救了下来,自己大腿中了一枪…”
“那他们在一起了?”
卫舜摇了摇头:“没有,这姑娘有严重的肺水肿,没多久就死了。”
钟冉嘟嚷到:“还是个悲剧嘛…”卫舜屈指刮过她鼻梁:“谁告诉你故事里出现男人女人就得在一起了?傻子。”
钟冉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那你继续说。”
卫舜仰头回忆:“大概是两年后,多杰又随队长出个危险任务。也是在格尔木那里枪战,多杰因为旧伤复发行动迟缓,一个偷猎的就端枪准备毙了他…”
“啊?那他也死了吗?”
“没有,他没死。”卫舜回到,“有只藏羚羊救了他。”
“藏羚羊?”
“嗯。”卫舜说,“藏羚羊及时上前,腹部中了一枪,倒在地上无法动弹。即使临近死亡,那双眼睛却一直睁着,多杰看它像长了双人眼,当时便心生敬畏,希望能救下它。
可惜的是,经验老道的牧民说它救不活了,只是有余愿未了,憋着口气挣扎人世。”
钟冉小声打了个瞌睡:“什么愿望?”
卫舜瞅了眼快要滴完的药瓶,继续说:“它想去楚玛尔河看红月亮,也是那位死去的女志愿者在笔记本写下的愿望。多杰就想啊,会不会是那姑娘为了报答他,即使转世成了羚羊,也要拼命回护一次…”
钟冉轻声喃喃:“因为多杰护她,所以她想用命还吗?”
卫舜没听清她的絮语,“多杰就带藏羚羊去了楚玛尔河,没想到,他们真在夜里见到了红月亮。月亮升起的那刻,羚羊便阖上了眼…所以老人说,藏羚羊是可可西里的精灵。它们有人的灵性,也许…还有人的灵魂。”
说完长长一段,卫舜歇了口气看回钟冉,她闭着眼睛均匀呼吸,仿佛陷入了梦乡。
女医生端着药瓶过来,卫舜“嘘”声示意。女医生快速换好药瓶,压低嗓门说:“你媳妇儿真幸福,这么好的男人可忒少见了,我那老公就气死人。”
卫舜脱下外套盖钟冉身上,女医生递来热水:“可别你媳妇儿病好了自己给整病了。”
卫舜笑着接过,安静的走廊突然响起铃声。钟冉猛地惊醒,从兜里掏出手机:“…喂?婶婶…?”“喂?冉冉呐?你这段时间怎么没往屋里头打电话撒?”
钟冉捂着额头变了口音:“对不起婶,我事情太多都忙忘记了,你有啥子事嘛?”
“没啥子事,就是问问你,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撒?”
“还好,除了有点点忙。”
“哦,那钱缺不缺嘛?我往你卡里打了几千块钱,你要是不够记得说啊,莫委屈自己啊…”
听着唠唠叨叨的话语,钟冉又打了个瞌睡。女医生问卫舜:“你俩都不是东北的啊?”卫舜摇头:“不是,我俩是来旅行的。”
女医生了然一笑,指了指吊瓶:“那等药滴完了,你再叫我。”
夜半时分的乡镇很难找到旅馆,卫舜只好同钟冉在车里将就一夜。
因为担心她体温升高,卫舜总时不时惊醒探向后座。第三次的手触上额头,钟冉突然睁眼望来。
卫舜对上她晶亮的目光:“还不舒服吗?”钟冉的嗓音仍带着嘶哑:“楚玛尔河真的有红月亮吗?”
卫舜笑了:“纠结这个干嘛?你要是想知道,我以后带你去看。”钟冉微微撅嘴:“我不去,我才不想裹着破洞的棉衣,头发油得一茬儿一茬儿的。”
说完,她起身凑到他嘴边轻吻一下:“我很高兴,那么危险的可可西里,你没有留在那里…晚安。”
卫舜逮住她企图缩回的脖子:“冉冉…有件事我得说清楚。”他嘴唇轻抿,“我是个很正常很正常的男人,但我尊重你的想法,所以…不要总来挑战。”
钟冉眨了眨眼睛,貌似无辜地说:“挑战你…怎么挑战?”
她缓缓凑前,嘴唇掠过他的鼻尖,“这样…”头渐渐下移,停在他唇畔,“还是…这样…?”
卫舜喉结动了动。
狭小的空间里,钟冉能听见他深快的呼吸,和笃笃的心跳。
卫舜压抑许久,低头克制地吻上人中,沉声说:“就算故事是真的,多杰也从没想过让那姑娘偿还。你不许学她,尤其是…不许把命当报酬。”
他险些沉沦的意志和努力压制的欲望,让钟冉心念微动。她略略推离,双手捧起他的脸,认真地印上双唇:“…知道了。”
剁鱼的叫卖声将钟冉惊醒。
她勉强睁眼,下意识摸向胳膊。伤口仍在,只是面积明显缩小,压着痛觉也不明显了,应该今明两天就能全好。
听着菜场的吆喝声,钟冉不禁起身抵窗张望:镇民们或骑着摩托或三两步行,朴实的棉袄大衣点缀薄雾的清晨;朝阳的光芒一簇簇穿透寒冷,即使脚下淌着黑泥巴水,人们脸上却洋溢着欢快的喜气。
听见卷帘门的噼啪声响,钟冉回头看去,昨晚关门的卫生所来了陌生医生,白大褂套在厚重的棉服外,臃肿又滑稽。
正看得起劲儿,车门啪嗒一下拉开,钟冉一头栽进卫舜掌心:“冉冉,大早上的趴门边干嘛?差点儿把面给我撞翻。”
钟冉感到他手心微烫,想来是在打包袋上捂久了。卫舜二话不说往里钻:“过去点儿,给我腾个位置。”
钟冉挪了挪身子,卫舜将冒着热气的食品袋递来:“没有包装盒只有提袋,将就一下。”
“那你干嘛不吃完了再带啊?这样吃多不方便。”
“我这不想陪你嘛。”卫舜用竹筷搅起面团,眼睛瞥过钟冉,“快趁热吃,冷了就没法儿暖胃了。”
钟冉小心翼翼地挑起一筷,筋道的面条弹出细小汤汁,尽数溅到脸上。她尴尬地用手背抹去水渍,有团纸巾凑来:“你看你,傻不傻?”
卫舜用纸擦干脸颊,煞有介事地感慨到:“唉,要是我不在,你可没法儿自理了。”
钟冉倏忽笑了,卫舜问道:“笑啥?”她歪头看着他:“保姆很尽职,得加工资,金块都归你。”
卫舜愣了愣,纸团再次凑近她脸旁:“有金主仗着自己有钱就压榨,不行,我得反抗!”钟冉笑着躲闪:“我错了我错了,我瞎说的…”
笃、笃、笃。
几声突兀的敲击后,有人贴上窗户,操着一口大碴子味儿说:“里头的,大白天整啥玩意儿呢!影响多不好!”
两人立即停止了嬉闹,窗外人满嘴世风日下,边念叨边背手离开。卫舜两手一摊,好整以暇地说:“这可误会大发了,卫生所的大姐要听说了,怕是得震碎三观。”
钟冉顿时憋红了脸:“都怪你…”
卫舜捏捏她的鼻尖:“行行行,都怪我都怪我,赶紧把面吃了。”
第88章088针指谁(一)
脱离了东北的地界往西南下,一路依旧沿袭北方广袤的地势,只是经过小街市时,爱下拐的腔调逐渐变平,能听得出越来越浓的京片子。
卫舜瞟了眼导航:“再过十几分钟就进北京了,今晚咱在北京住,有个老朋友见一见?”
钟冉顿时来了兴致:“谁啊?刘盼星他们吗?”
卫舜神秘一笑:“那倒不是。”
待车穿出繁华的商业区,渐渐驶入平整低矮的巷道,钟冉突然领悟:“是不是要去东里胡同?”
卫舜挑眉:“嘿,你对罗子那臭小子倒还有印象啊?难得,他这几年跟念紧箍咒似的给我叨叨处对象的事儿,我去刺激刺激他。”
下午时分的胡同迎来了人流高峰期,下班的放学的都往里来,只是很少有人开车入巷,多是三两个套校服的欢快步行,或是背皮包的上班族蹬脚踏车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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