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步走进后殿,问道:“用过晚膳了吗?”
“吃过了,吃了两个肉馒头,一碗鸽子汤,还吃了炙羊肉和花生糖酥。”糜芜跟在他后面走进来,问他,“陛下吃了吗?”
这些天一起吃饭,崔道昀发现她偏爱肉食和甜食,便提醒道:“朕吃过了。膳食要搭配得宜,才是养生之道,尤其晚膳不可吃得太油腻,你既吃了炙羊肉,便该配点清淡的汤粥,再用鸽子汤就太荤了,容易积食。”
“陛下吃得太清淡,我要是只吃那么一点儿,半夜就要饿醒了。”糜芜笑嘻嘻地说道。
崔道昀不觉也是一笑,小孩子都贪嘴,确实不太容易节制,今后还是尽量与他一起用膳,看着她吃才好。
他来至偏厅旁边的小书房,道:“朕还有些公务不曾处理完,你若是困了就自去安歇,若是不困,就在外头玩吧。”
汤升跟在后面,把尚未批完的折子都送进书房里,糜芜想了想,道:“我不困,我就在这里看会儿书吧。”
“好。”崔道昀不再多说,摊开一本折子,道,“书架上那些书你自己挑一本看吧。”
糜芜便从架子上拿了一本游记翻了起来,她性子原本也喜动不喜静,况且心里有事,只是看几页便去偷偷瞧着崔道昀,不多时崔道昀便察觉到了,放下朱笔,温声问道:“怎么了?”
“宁嫔今天来找我了。”糜芜道,“还求我给陛下带几句话。”
“为了澄碧堂的事?”崔道昀略一思忖便猜到了大致的情形,重又拿起朱笔批复起来,“她都说了什么?”
“她说她无宠无子,于情于理都不会害我。”糜芜远远地看着崔道昀,道,“她还说她从未见过六皇子,更没有道理陷害六皇子。”
崔道昀便道:“有道理。”
“陛下的意思是,宁嫔是冤枉的?”糜芜问道。
“朕的意思是,现在不必理会,只看两日之后秾华宫如何回复吧。”崔道昀道,“若是证据确凿,该如何便如何。”
所以皇帝根本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却不准备插手?糜芜想了想,又道:“宁嫔今天已经被芳华姑姑问过话了,我看她似乎很害怕的样子。”
皇后自然是想推个替罪羊出来交差,宁嫔没有娘家可以依仗,在宫中也没有朋党,正是最合适的一个。崔道昀想了想,道:“宁嫔出身寒微,膝下无子,可想而知。”
糜芜看着他,心里某处沉下去,脸上却带了笑,轻声道:“陛下,这么说的话,我也是可想而知呢。”
殿中突然便安静下来,白烛哔哔啵啵地烧着,灯芯结了一朵大大的花蕊,在案上投下淡淡的影子,糜芜移开目光,低下去看那点灯影子,心中前所未有的不安定。
皇帝既然能忘记王美人是谁,自然也能眼睁睁看着宁嫔被诬陷却无动于衷,皇帝对那些他不在意的人,从来都是无情,可她这些天里朝夕与他相伴,竟然忽略了这点。
崔道昀看着她,她低垂了眼皮,长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小片虚虚的影子,像一尊静默的美人雕像。崔道昀一时不知该如何跟她解释,恍然想到,他对于心念之外的人,的确是不怎么在意,也难怪她会起了兔死狐悲之感。
他重又放下朱笔,起身到她跟前去,俯低了身子想要对她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却在此时,她忽地抬头看他,已经是满面笑容,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轻俏地说道:“不过,陛下肯定不会让我落到那个地步的对不对?”
自怜自伤都是无益,皇帝的心意从来都不是其他人可以左右,唯有努力在他心里扎下自己的影子,让他不忍不给她一个将来,她才能杀出一条出路,不至于落到那个“可想而知”的境地。
崔道昀不觉也笑了起来,轻声道:“你放心。”
他会想出一个妥当的法子来安置她,至少在他身后,不会让她落得无依无靠。
糜芜心中稍定,又道:“今天我还见了贤太妃,她痛风的毛病犯了,还得打点银子,才能找到大夫。”
宫里看似吃穿不愁,其实处处都需要银钱,崔道昀虽然并不很清楚中间如何操作,但也是听说过这些情形的,想必她在担心这个?他摸摸她的头发,轻声问道:“是不是担心手里没钱?”
就见她先是重重地点头,跟着却又笑道:“如今还有呢,进宫的时候哥哥给了我一千两银票,还装了一袋散碎银子给我使,反正宫里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我都攒着呢,万一有什么急用,正好能用上。”
崔道昀仔细回想了一下,他从来没有攒钱或者缺钱的感觉,即便以往边疆有战事国库吃紧时,那种焦虑也是因为国事而生出的焦虑,与她这种细心攒下银钱以备将来的做法还是不同的。
只是,她特地在这时候提起银钱,也不可能只是随口说说。崔道昀带了几分调侃的意味,向她说道:“朕猜你是在提醒朕,该给你月例钱了。”
就听她毫不迟疑地接口说道:“陛下圣明!”
崔道昀笑出了声,点头道:“是朕疏忽了,竟然忘了给你发月例,今日太晚,明日就给你补上。”
她的身份至今没有明确的说法,就连名字也不在册上,内廷局那边自然是没法给她发月例的,他倒是也给混忘了。
皇帝果然最是明白她的心思,只略一提醒便猜到是怎么回事。糜芜站起身来,向他福了一福,脆生生说道:“多谢陛下!”
崔道昀摇摇头,笑道:“你呀。”
他越想越觉得好笑,便道:“有朕在,你还愁没钱么?”
她却理直气壮地应声答道:“钱这个东西,自然是越多越好,市井中有句俗话,道是手里有钱,心里不慌。”
崔道昀笑出了声,随手揉揉她厚密的头发,道:“看来朕得多给你发些月例才行。”
他慢慢走回小书房里,道:“朕要批折子了,你好好地在外头看书,若是累了困了,就回去睡吧。”
就听她轻快地答道:“是!”
崔道昀不觉又笑了下,先前那会儿她总是静不下心来,如今目的达到,总能安安静静地看会儿书了吧?
果然接下来的时间里,再没听见她说话,崔道昀得以心无旁骛地批了大半个时辰折子,忽地想起一事,便一边写字,一边向汤升说道:“你去看看六皇子睡了不曾,若是不曾睡,让他过来一趟。”
话一出口,顿时想起了糜芜,抬眼看她时,不觉一怔。那盏银杏叶的烛台摆在她手边极近的地方,她右手仍旧拿着那卷游记,左臂撑在桌上支着脸,竟已睡着了。
真是个孩子,蜡烛放的那么近,一不小心就要烧到头发衣服了。崔道昀摇摇头,起身走到跟前,原是要叫醒她的,见她睡得那么香甜,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在暮云山带她共骑时,她靠着他的胸膛,也是这么沉沉的睡了,极是安心的模样。
崔道昀恍然意识到,她大约是很相信他,甚至有点依恋他的吧,她从不在他面前展示自己的美貌,也不刻意掩饰自己的小小心机,她在他面前不是女人,只是一个爱吃蜜煎樱桃,爱吃肉,喜欢手里有钱的十六岁小姑娘。
这些吃食,这些钱,还有他自己,大约都是能让她安心的东西吧,崔道昀笑了下,原来被人依恋着,是这种感觉。如此说来,他更要好好地安置她,即便有一天他不在了,也不能让她无依无靠。
他移开烛台,跟着弯腰伸臂,轻轻将人抱起,放在靠墙的竹榻上,走动之时,糜芜有片刻睁开了眼,看到是他之后,很快便又合上,继续熟睡。
崔道昀心底柔软到了极点,她的确是依恋着他的,他是能让她安心睡着的人,不止是他待她与别人不同,她待他,亦是如此。
崔恕跟在汤升身后走进来时,正看见崔道昀摊开薄被,细心地给糜芜盖上,眼中似被烈火灼伤,崔恕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但激荡的心绪却很难安定下来,只得低头垂目,慢慢地调整着呼吸。
从前只不过是在心中猜测,思绪掠过的片刻,就足以让他刺痛难当,如今亲眼看见她在皇帝榻上,让他情何以堪!
崔道昀却是方才只顾着安顿糜芜,有些忘了让人叫崔恕过来的事,此刻已意识到这情形十分不妥,便道:“去偏厅说吧。”
他小心地给糜芜掖好了被角,当先向外走去,崔恕定定神,跟着走出去,喉间那股熟悉的腥甜感觉,压制不住地再次泛了上来。
她果然是蚀骨毒药,入骨尖刀,只是稍稍一动,就已让他千疮百孔。
崔恕在袖中攥紧了拳头,默默地跟着崔道昀来到偏厅,崔道昀在椅上坐下,随口问道:“怎么这时候还没睡?”
崔恕克制着情绪,低声道:“父皇还没睡,儿臣不敢睡。”
崔道昀听他声音沙哑,抬眼看他一眼,又觉得他脸色也有些发白,不觉蹙眉问道:“你气色不大好,可是哪里不自在?”
崔恕调匀呼吸,抬头说道:“儿臣无碍。父皇叫儿臣来,有什么吩咐?”
“方才看见礼部的折子说选秀,”崔道昀道,“你当真不选么?”
崔恕垂眸,道:“儿臣无意成婚。”
“并非只是为了让你成婚,”崔道昀解释道,“朕只是要寻个合适的理由,让你们兄弟出宫开府。”
崔恕突然回宫,自然引得朝野瞩目,皇后昨日便已经迫不及待地出了手,接下来只怕也不会太平,更何况在他心里,对于崔恕与糜芜是什么情形,也有些拿不准。
固然他没有纳糜芜的意思,然而,这并不代表他愿意看着她被别的男人觊觎。
几个皇子都已经娶妻生子,却还没有封王开府,若是借着这次选秀的时机一并办完,朝野上下,包括皇后的注意力必然要转移到封王之事上,崔恕这边的压力也会减轻不少,再说只要崔恕出宫,便没有了与糜芜见面的机会,对于那些居心叵测的人,甚至对于他自己来说,都是更好的选择。
崔恕明白他的意思,心中有一刹那的动摇。选妃,成婚,出宫,开府,他能名正言顺地离开皇宫,从此不必再见她,自然而然地,断掉与她所有的联系。
无非是选一个女人罢了,他们这些人的婚事,从来也都是这么安排下来的。
崔恕抬起头,那个“是”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在最后一息又改成了别的话:“儿臣无意成婚。”
话一出口,自己先是一怔,跟着反而前所未有的确定。既然已经尝到情爱的滋味,既然已经让她在心里扎了根,又如何能够轻易放下别的女人?他终会将她从心中剔除,但现在,他也不需要用别的女人来填补。
崔道昀看着他,许久才道:“好。”
崔恕的反应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异样,但已经足够让他疑心。崔道昀起身向外走去,淡淡说道:“既如此,就先让你哥哥们出去吧。”
崔恕跟在他身后走出来,就见他径自往小书房那边去了,崔恕不觉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门内,直到镂刻着樱草纹样的大门虚虚掩上,再看不见任何动静了,崔恕才垂了眸,慢慢地向外走去。
月明星稀,夜色如水,他与她同处于此,却又是天涯陌路。他不是软弱的人,此夜之后,他会彻底放下她。
踏进永福宫中,何卓急急上前,压低了声音:“主子,刚收到消息,皇后的人带走了苏明苑。”
作者有话要说:主要人物都凑一起了,接下来就看各显神通啦啦啦~
第66章
翌日一早,糜芜睁开眼睛时,入眼先看见头顶上工笔细绘着仙山琼楼的藻井,不觉一怔,这是在哪里?
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应该是昨夜看书时睡着了,忙坐起身来,垂目一看,身上犹自穿着昨日的衣服,发髻也不曾解散,大约是皇帝不想惊动她,就让她宿在了小书房里。
窗棂上天光并不很亮,也看不出什么时辰,糜芜下了床,随手整理了衣裳头发,开门出去时,宫女们正捧着沐盆、手巾等物往皇帝的寝间去,看样子皇帝也是刚刚起床,糜芜停了片刻,估摸着皇帝应当收拾好了,这才往屋里去,才走到门口,就听汤升在里面问道:“陛下,昨夜的起居注怎么写?”
糜芜不觉顿住脚步,跟着听见崔道昀的声音:“独寝。”
这是在核实皇帝是否有……糜芜觉得腮上有些热,连忙退回到庭中,心里不觉想起贤太妃的话,一是位份,二是孩子,没有这两样,再怎么宠爱,都是假的。
皇帝待她是假的么?
糜芜下意识地摇头。即便她不是很能确定皇帝心里的想法,但她能确定,有皇帝在身边时,她前所未有的安心,这种安心,是她在别人面前从未感受过的,即便在崔恕面前也没有,感觉不会骗她,皇帝是真心想要对她好。
可这种好,并不是别人以为的那样,男人对女人的好。回想起来,崔恕看着她时,眼中都是强烈的爱欲,而皇帝看她的目光,从来都是平静祥和,这绝不是男人对着心爱的女人时会有的目光。
皇帝喜欢随手摸摸她的头发,喜欢听她漫无边际地说着没什么要紧的闲话,喜欢看她吃饭,还会耐心纠正她的偏食,告诉她哪些该多吃些,哪些该少吃些。
而她喜欢拉着皇帝袖子或者衣角,喜欢在皇帝不很忙的时候待在他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着闲话,喜欢跟他讲从前在乡下时的旧事。她在崔恕面前可以百般撩拨,可在皇帝面前,从一开始的尝试之后,她就再也不曾起过一丁点儿这样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