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谜估摸着现在已经是三更半夜了,都城街道上大部分商铺都已经关店,不过也还有一些深夜都在营业的客栈、小酒馆,以供那些可以无视都城城门的开闭时间而半夜入城的能人异士们随时休息享乐子,毕竟能在这种地界儿做生意的人,多少有些通达手段,也不会怕触及一些不在明面上的灰色地带。
当然了,更热闹的还是大多数只在晚上兴奋起来的青楼、勾栏、小倌馆这些地方,灯红酒绿的,就算踩在房顶上,陆谜也能闻到下面浓重的脂粉味和酒味。
“你就不能告诉我一下到底要去哪儿吗?我也好做个准备啊,是去皇宫?天牢?辑妖司?啊!难不成......你要去青楼——”
“闭嘴!”燕其狠狠剜了他一眼,看那表情似乎是恨不得将他一脚给踹下去,“去御宝坊。”
“嗯?御宝坊?我听六师父说过,那不是个拍卖所吗?大半夜的你去那儿干什么?”陆谜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欲言又止,“......去,偷东西呀?”
“再说话我就杀了你,等顾六问起来,就说你醉昏了头,大半夜跑出来跌下水池里淹死了。”
“......”
虽然只认识了几个时辰,但陆谜相信这位脾气又冷又爆的王爷是能干出那种事儿来的人,不过他也实在好奇刚刚发现的另一件事。
“我再问一个,就一个!就是你的眼睛......现在为什么要覆上一层灵力呀?这样一直消耗着不累吗?”
“......关你屁事!”
若说是在完全漆黑的地方,那大多数身上带点儿灵力的人都会利用灵力来短暂地视物,可陆谜望了眼四周,即使月色并不明朗,但街道上一些商铺门前的提灯也在亮着暗光,正常人应该都能看得清楚吧,有什么必要浪费灵力在这种时候吗?
莫非......陆谜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难道你是......雀盲症?”
燕其冷眼瞪他,覆着灵力的眼睛里此刻倒像是染上了一层滢滢的水光,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威慑力,然后勾了勾嘴角,一脚将陆谜踹进了旁边的四方院里。
“我去!”陆谜暗骂一声,身体在半空中找不到支撑点,周身灵力运转一圈,才得以缓缓落在地上,不至于摔得太惨。
刚麻溜地站起身,屋顶上的燕其也飘然落下来,酱紫的轻纱衣在夜色中更给他增添了一丝神秘感。
“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还穿这么麻烦的衣服,层层叠叠的,真是搞不懂......”
“我也搞不懂你为什么要偷你爹的衣服穿。”
“......这是我自己买的......”陆谜无力地反驳,虽然据经验来看,他知道这反驳并没有什么用。
“这里就是御宝坊?”
陆谜隐在回廊拐角处谨慎地观望一圈,脸色有些凝重:“堆宝如山的拍卖所,后院竟然无人值守,肯定是设计了很多的机关,你确定要夜闯吗?我觉得你这王爷想要什么东西,到时候在场上直接拍不行吗?啊喂!”
燕其懒得听他碎碎念,按照之前所得的消息,闪身轻车熟路地打开其中一间屋子的窗户翻进去。
屋子里冷冷清清的,放置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盒子,有些精致,有些简陋,错落有致。
陆谜跟着进了屋,燕其扔给他一张纸:“找这个盒子。”
陆谜展开一看:“诶?这不是我们西界丢失的天罗蛛丝那盒子吗?六师父之前得了消息,说宝贝被人辗转带到都城了,竟是在这里吗?这盒子的模样是六师父给你画的?他托你来找?他自己怎么不来?”
问得头都大了,燕其深吸一口气,时刻提醒自己这里不是什么安全地方,动手揍人搞出什么大声响的话不太好:“闭嘴办事,再问问题我就弄死你。”
“好的吧!”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上百个盒子里并没有费多大功夫,就在一处最边缘的地方看到了天罗蛛丝的镶金黑木盒。
燕其眼睛微微眯着,指尖捻了一块小铁片,隔着三四米的距离,弹指将铁片打在木盒的机关锁上,“啪嗒”一声,机关锁被注入灵力的铁片打断,盒盖没了拉力,一下子弹开。
燕其目光骤然凝住,拉着陆谜飞快地往后退。
盒子中并没有天罗蛛丝的影子,反倒是急速射出了几只渗着寒光的利箭,朝他们打来。
“该死的御宝坊!”燕其低骂一声,抽出那杆玉质的长烟斗,陆谜这回看得真切了,烟斗冷玉晶莹,还泛着一些青光,光是看着便感觉到一股凉意。
照理说,玉应该是易碎的,可这长烟斗的玉质里不知是不是加了些其他东西进去,炼制成了法器,坚硬无比,蕴藏灵力,三两下就将那几只冷箭挡开,发出清脆的几声响。
可兴许是他们在后掠的过程中触碰到或是踩到了什么机关,四面八方忽然开始同时射出利箭,这其实本不难对付,只需花上一点时间,但燕其瞬间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抓住陆谜的衣领,将他一把甩出窗外,自己也快速地跟在他后面跳窗,来不及阻挡的箭有一支狠狠地扎进了燕其的肩膀。
利箭划破肉体的剧痛令他忍不住闷哼一声,燕其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刚跳出窗外的下一秒,这间屋子的房顶以及四面墙全部覆盖上了一块漆黑坚硬的铁皮,将整间屋子包裹得固若金汤。
陆谜后怕地松了一口气,料想若不是燕其猜到了机关,动作迅速,恐怕他们俩此刻就成了瓮中之鳖,等着人家进来提人了。
身旁的燕其突然踉跄两下,差点没站稳,陆谜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肩膀,逐渐熟悉的冷香又溜进他的鼻子里。
燕其低喘了一声,感觉有些冷,陆谜愣了愣,倏然看见自己扶住肩膀的手心中是鲜红的血色,而燕其自己的绛紫色衣衫却很难看出其他颜色来。
“你受伤了?”陆谜低头,怀里的人此刻脸色已经比月色还要惨白了,茫然地瞪着眼睛,眸子里却似乎映不出什么东西。
“闭嘴,赶紧回府!”
陆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果然不管受伤还是短暂的眼盲,这位王爷似乎都不会示弱的。
半抱着人跃上屋顶,陆谜沿着来时的路线,顺利地将人带回了景王府。
途中还不停地念叨着一个中心思想:“要是我没跟来的话,看你今天怎么办......”
等好不容易回了王府,燕其终于能够‘过河拆桥’了,陆谜搂着他落到王府主院后,就被燕其毫不留情地一把推开,半垂着手臂就要进屋。
“连句谢谢都不......等等!”
陆谜脸色突变,怔怔地盯着手指上的血迹,又看了眼腰间挂着的试金石,望了一眼燕其单薄的背影。
刚刚燕其推开他时,从肩膀上顺着留下来的血不小心甩到了他的试金石上,这块从之前就一直被他忽略的石头在沾上燕其的血液时,却突然发出了“滋滋滋”的声音,像是清水忽然间溅到了烧红的铁剑上。
如果是普通人类的血,试金石绝对不会有任何反应,这玩意儿被每个猎妖师炼制出来,就是用以感应妖怪的,它的一切反应,都与妖有关。
那它这样的变化就只有一个解释——
“你是妖?”
这三个字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传闻中最受燕国皇帝信任的景王爷,尊享万千荣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怎么可能是个妖?
“开什么玩笑呐......”陆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反驳的背影,“难不成你真是妖?”
燕其没有回答他,右手扶着受伤的左肩,缓慢地挪进了房间,关紧了房门。
黑夜里,四处都变得静悄悄,陆谜低下头,看见燕其刚刚站过的位置上淌着一滩暗红的血,淡淡的钩子似的冷香慢慢散开,从最初的浓郁变得逐渐松散,不易察觉,但对这方面有深入了解的人,仔细一闻便能感觉的到。
这是......踏雪鹿的血,陆谜回想着他在古籍中看过的这种妖怪,几乎已经绝迹了,现在也没几人知道它的存在,不为其他,这种不显凶性、血能治伤、肉能练功、五脏六腑能炼丹、经脉骨骼能炼制法器的全身都是宝的妖怪,在多年前,就被人捕杀殆尽了。
陆谜看着一路回来落下的连绵血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顺着同样的路线,又飞身出去。
作者有话说:
雀盲症就是我们说的夜盲症哈~燕其其很好吃的~
第5章信息量颇大
忙碌了一晚上,陆谜再回到王府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杂役和奴仆们开始了新一天的打理收拾,陆谜转了一圈,没看见熟识的人,也没人理他,索性又回了昨天那间客房,刚提起茶壶准备倒杯水喝,身后突然出现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给我也倒一杯。”
陆谜吓得一哆嗦,听出声音,定了心神后就往后扑:“下次再把我丢下,我就去大师父面前告你的状!”
顾兰因笑眯眯地用折扇抵住他的眉心,阻碍了陆谜前扑的趋势:“我看就算把你丢下了,你一个人也活蹦乱跳、玩得很欢乐嘛。”
“哪里一个人了,我昨晚还跟燕其一起闯了御宝坊呢。”
“哦?燕其居然带了你去?没把你半路丢下?”
“我的轻功不比他差好吗?他能甩得开我?”陆谜的声音有些闷闷的,“再说了,幸好有我,不然他受伤了还不知道能不能自己回来呢......”
“他受伤了!?”顾兰因沉了脸色,起身匆忙地就要出去,又忽然想到什么,猛地转过身来,“伤得重不重?有没有流血?我是说......有没有流到......”
“我都清理干净了。”
陆谜趴在桌上上,抬起眼皮看他,“从御宝坊的后院,到王府的主院,我们经过的那整段路,全部被我清理了一遍,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个点儿才回来?”
顾兰因提起来的心稍稍落了回去,怔了两秒,神色复杂:“你发现了?”
“嗯,”陆谜撇嘴,回忆起昨日那抹让他印象深刻的冷香,娓娓道来,“踏雪鹿,很稀有的妖,昨日在水榭那儿他点烟的那个味道,是特意制的吧,常年带在身上,让别人误以为那香味是那烟雾的味道沾染上了,其实这个冷香......是他天生就带有的。”
“果然瞒不过你啊,不过,也没想着要瞒你,”顾兰因笑了一声,用折扇亲昵地敲了敲他的头,“只是能这么快发现,看来脑子和学识还是要比一般人厉害的。”
“切......少说这些,我也没想过你还能跟妖成为朋友。”
“有什么不行呢?”顾兰因轻松地笑笑,“不是所有的妖都喝人血食人肉的,还有很大一部分的妖,他们没做过什么坏事,也没有什么坏心眼儿,只是拥有了妖怪这个身份,便天天被人围剿打杀,唉,说多了也无用,好多道理你都不懂的......”
“我不懂你可以告诉我呀,”陆谜有些无奈,“我又不是听不进去道理的那种老古板。”
“哈,老古板,说的是你大师父吧......”顾兰因低头想了想,道:“你知道现在的一些贵族、巫师家族、甚至是猎妖家族,他们常常驯养一些无害的妖怪当做奴隶吗?不只奴隶,炼丹师的试药、巫师的术法测试,许多都使用的妖怪,还有的妖怪长相姣好,甚至被人当做娈宠豢养着,平日里再喂一些抑制妖力的丹药,反正他们的命不值钱,用坏了再捉再买就是。”
“我听说过,只是没在西界看到过这样的情况......”
“那是你父亲管理得当,有底线,有规制,只是这些年,好多猎妖师尝到了像都城、南境这些地方纸醉金迷的甜头之后,渐渐地都要脱离西界的管控了,或许过不了几年,西界便不再是猎妖师的最大聚集地了。”
顾兰因看着垂下头沉默不语的陆谜,心里有些内疚,这孩子聪慧,一点就透,这些道理或许就算他不说,陆谜也知道,只是他自己一直不愿意这么早就面对而已,旁人又何必这么早提醒他呢。
他把话题硬生生地转回来:“像燕其的情况,他一直都是人形,一出生便是如此,跟人又有什么差别呢?那一半的妖血,或许只会害他自己,而害不了别人,他又有什么错呢?”
“一半的妖血?”陆谜愣了愣,“他是半妖?”
顾兰因点点头,屋外这时忽然有人来传话:“顾先生,陆公子,王爷请二位到水榭一同用早膳。”
“知道了,下去吧。”顾兰因应声。
陆谜一边起身还一边小声嘀咕:“流那么多血,还装腔作势起这么早用早膳,真是头可断、血可流,仪式感不能丢吗?”
“说什么呢?叽叽歪歪的。”
“啊,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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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榭又见到燕其时,他才惊觉这人确实是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
夏初的清晨还有点儿凉意,这位景王爷刚刚伤重,居然还是只裹了一件紫色纱衣,靠在四面透风的水榭栏杆边,身量单薄,一根手指的力度似乎就能把他给戳下水去。
陆谜还真想这么试试,就是怕他六师父把手指给他折了。
“你伤哪儿了?伤得重不重?”顾兰因蹙眉上下打量着他,又瞧了眼四周,显然也觉得这不是伤患该待的地方,却又不敢说教他,“脸色这么不好。”
“我刚刚在路上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伤肩膀上了,你还没老怎么就开始忘性大了......”陆谜小声打岔。
顾兰因:“......”
“不碍事,皮外伤,几天就好了。”燕其淡淡地瞥了陆谜一眼。
“不碍事,皮外伤,伤口半天就被风吹干了。”陆谜接了一句。
一句话成功地让另外两人齐刷刷把杀气十足的目光射向他。
“......我开玩笑的,不要生气,”陆谜讪笑一声,“你要这么想待在这种风萧萧兮的地方,不如让我把外袍借你披披,权当赔礼了?”
“不穿,太丑了。”燕其利落地撇过头去。
“......”陆谜嘴角抽搐,他觉得妖怪要是都这么欠收拾的话,那还是并不无辜!
“不穿就不穿吧,你让人去拿件披风披着,这儿风确实有点大,”顾兰因无奈地笑笑,“那些血你也别担心,陆谜昨晚已经都清理干净了。”
燕其垂下的睫毛飞快地抖动几下,蹁跹的暗色阴影遮掩了眼底的情绪,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