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玄皱着眉头半夜醒来,浑身气息黑暗而阴沉,脸上满是挥之不去的阴郁烦躁。
他静静坐立半响,视线无神,如同一座冰雕。
阮宁蓦地动了动,自然而然将手搭在他手心。
他一怔,才回过神,盯着阮宁伸出被子的手脚蹙了眉头,低头将她的手脚轻轻挪进去,被子拉到她脖颈。
他就着低头的动作,嘴唇轻触了触阮宁的唇。
仿佛冻僵手脚的人坐到了温暖的火炉旁边、饥肠辘辘的旅人喝下一口热气腾腾的肉汤,他身体里冷彻骨髓的寒意渐渐散去,僵硬的四肢恢复正常,大脑也清晰起来。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侧躺下去,伸手将阮宁抱进自己怀里。
他的手在颤抖。
阮宁睡得无知无觉。
她在谢九玄身边一直睡得很安稳。
谢九玄有时候醒来,看见她这样毫无防备、安稳平和地睡着,总会有些高兴。
他思绪飘忽,并没有完全从方才的梦中平复,心里一阵一阵发冷,手臂无意识越抱越紧,等到他发觉时,阮宁拧着眉头,一副要醒来的样子。
他手臂一僵,轻轻松开。
阮宁翻了个身,脚又从被子里伸了出来。
谢九玄无奈地笑了笑,用被子将她裹紧。
他就这样侧身抱着阮宁,目光凝视着她的脸,一寸一寸,连细小的绒毛都令他心生喜欢。
那双眉毛带了些英气,却很漂亮,眼睛闭着,睫毛浓密卷翘,鼻子挺直而秀气,鼻尖有颗小小的美人痣,嘴唇粉嫩红润,呼出的气息带着淡淡温热,拂在他脖颈上。
他细细描摹,目光专注。
半晌,他失笑:“若是你不在,我一个人活着,也没意思。”
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这段时日,他常常做梦。
梦非常压抑,他好像整夜整夜都在找一个人,最后总是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记不清梦到什么,那种绝望压抑却仿佛从灵魂传到四肢百骸。
让他止不住地心悸。
那种绝望,即使隔了梦境,依然让他不舒服。
一次两次他并不放在心上,可连续一个梦做了月余,他便不耐起来。
除此之外,他又在阮宁周围增加了防卫。
甚至一个时辰见不到她,他就会无法忍受。
似乎梦中那种永远找不到她的绝望立即就要出现。
他意识到自己日渐焦虑,时时都想将阮宁放在眼皮子底下,甚至想将她关在府里哪里都不要去。
这种想法很危险。
以阮宁的聪明,发现不对劲是必然的。
他叹了口气。
“谢九玄。”阮宁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定定看着他,“半夜不睡觉,叹什么气?宁国公府穷得揭不开锅了?”
谢九玄盯着她,失笑,“你何时醒的?”
阮宁:“又做梦?”
谢九玄将头埋到她脖颈间,两个人交颈相缠,亲密无间,“嗯,又做梦。”
淡淡温馨围绕在两人身边,谢九玄于千万思绪中随意抓住一缕:“我记得,你刚入京时,明明很喜欢我来着。”
阮宁猛地抬头,有些无语地看着他。
谢九玄:“难不成都是假的?”
阮宁:“陈年往事,你还记着。”
“若非当时在我眼皮底下,我会怀疑你被人掉包了。”
“你性子变了太多。”
“然而有一事我确实不甚明白,至今也没有想清楚。”谢九玄眸色清澈,“你为何要退婚?”
阮宁伸手将他拉过来,在他嘴上亲了一口:“我看你想太多才做梦,快睡,明日还要早朝。”
谢九玄刚一动,阮宁拍了他一下:“不许动,睡觉。”
谢九玄咕哝了一句:“该不会当真在骗我?”
阮宁伸手捂住他嘴巴,另一只手缓慢而有节奏地轻轻拍在他背上。
那是一个安抚的动作。
在谢九玄看不见的地方,她视线有些恍惚。
谢九玄在她耳边说的那句“若是你不在,我一个人活着,也没意思。”她听见了。
她也就可以猜到,谢九玄大致梦到了什么。
他们两个上辈子过得都不好。
她能再三重生,谢九玄梦回前世并没有什么不可接受。
她一直在等一个结果。
如今看来,谢九玄并没有想起上辈子。
他只是受折磨一般,一遍遍重复着上辈子最痛苦的那段记忆,醒来就忘掉,梦中却受尽煎熬。
她有些心疼。
也不知道这个人做错了什么事,老天从来没让他好过过。
耳边呼吸声传来,她眼睛弯了弯。
谢九玄睡着了。
也不知道那梦他还要做多久,阮宁叹了口气。
谢九玄如今越来越紧张她了。
她出个门要事无巨细交代清楚,被花无痕撞见一次,花无痕笑得直不起腰。
可又有什么办法,哪怕他疯了她也要陪他走下去,更何况只是噩梦。
翌日,谢九玄去上朝,阮宁练完剑后坐到桌边,大丫鬟照例替她端上一碗粥垫垫肚子。
她要等谢九玄回来一起用膳的。
阮宁只看了一眼,手便将剑放下了:“粥——”
丫鬟笑了笑:“主子今日在厨房待了一刻钟,这粥炖到现如今正好。”
阮宁:“放下吧。”
她伸手端过来,香气飘来,她心口有些发胀:“他什么时候去的厨房?”
她回想了下,却没有印象。
明明没觉得谢九玄中途离开过。
“主子梳洗时。”丫鬟道。
阮宁垂眸,盯着碗里的粥,只是不知为何,食欲化作了反胃,粥的香气也催得她喉咙里一阵翻涌。
她皱眉:“谢九玄离开后粥里又加了东西?”
丫鬟发觉她脸色不对,忙道:“没有。主子吩咐只让看着火候,待夫人练完剑方才端来,旁人绝不敢随意乱动。”
阮宁胃里翻腾,只是到底有些不舍,她还是强忍着舀了一勺放到嘴边。
这一勺她却没有喝下去。
她干呕得厉害。
丫鬟吓坏了,立即喊人。
九幽闪身进来,立即察觉阮宁情况不对,他第一眼也怀疑那碗粥。
阮宁运转内力,视察经脉,并没有发现异常。
她起身离桌边远了些。
她闻不得那个味道,一闻就犯恶心。
离得远了,终于好些。
她不由也怀疑那碗粥被人做了什么手脚。
这里出了事,九幽一惊吸取了教训,立即派出一名部下通知宁国公。另一边,他命人立即将千金老人请来。
说话时,面瘫脸上都有些焦虑:“许是无色无味无形之毒,恕我愚钝,并无法分辨。”
所有人都慌了。
阮宁却觉得不是毒。
可要说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她却也说不上来。
她只是有些不安,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她却无知无觉。
第118章118
118
这个时间宁国公还在大殿上议事,宁国公府派去的人只能心急火燎地候着,额头上大汗淋漓,紧张得快要晕过去了。
阮宁并没有闲着,她继续探视内腑,运转内力。
如果是毒,不可能探查不出。
可她什么都没有发现。
这就是令人奇怪的地方。
偏偏身体除了恶心干呕,并没有其他不适。
“千金老人来了!”小乙提溜着老头,一阵风似的将人拎了进来。
老头子拍着胸口吹胡子瞪眼:“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过分,太过分了!”
管家笑眯眯的压着老人的肩膀:“我家夫人身体不适,还请老先生诊断。将府里那株栝楼拿来。”
千金老人眼睛一亮,摸了摸胡子,向阮宁看去:“夫人面色红润,康健之相,怎么——咦?”
“怎么样?是否中毒?”九幽问。
阮宁却从老先生的语气里听出一丝兴奋。
她道:“怎么?”
千金老人恨铁不成钢地看她一眼,将手收回来,摸了摸胡子:“哦,我还以为宁国公府要断在谢九玄手上呢。”
管家瞪眼:“胡说什么!”
千金老人没好气看他们一眼:“亏你活了这么多年,连妇人有孕和中毒都分不清?”
“什,么!”管家瞪大了眼睛,随即便是狂喜。
阮宁面色古怪,她伸手摸上自己脉象,仔细听了听,确有一息滑脉。
谢九玄箭一般冲到门口,便听见千金老人的话,他一片抽疼的脑袋渐渐清明,那些话一字一句浮现在他耳边。
“有孕。”他喃喃重复。
随即他大步进去,伸手搭在阮宁脉象之上。
阮宁见他额头有汗,这个时辰也比他往日回来早了些,心里知道他怕是着急担心了。
怀孕之事她并没有特别想过,突然听到也有些意外。
意外之余有些茫然,茫然之外有些高兴涌上来。
想到会有个像谢九玄的小包子,她觉得倒还有趣。
谢九玄拧着眉头听了半天,听得千金老人心里七上八下,暗道自己该不会诊错脉了吧,又一想怎么可能!
区区滑脉,他怎么可能诊错。
可谢九玄半天不说话,他又没底。他堂堂神医,也只有在谢九玄面前才这么没地位了。
哼,气煞我也。
阮宁拿帕子擦了擦谢九玄额上的汗,拍了拍他的手:“听出来了?”
谢九玄一怔,仿佛才回过神,他眼里的情绪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怎么。
管家见状忙招呼众人出去。
谢九玄伸手抱住她,阮宁能感觉到他胸膛起伏。可见一路赶得有多急。
“滑脉。”谢九玄道。
阮宁:“唔,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谢九玄:“于嬷嬷呢?”若不是于嬷嬷没在,不可能连有孕都分辨不出。
“我打发她去外头了,还没回来。宫里的事都处理完了?”阮宁替他梳理了下有些凌乱的头发。
谢九玄低头将额头抵在她额头上,两人目光相视,阮宁看进他眼睛深处,道:“不要担心,没事的。”
“我再从宫里调几个老人出来。”谢九玄神情严肃。
阮宁这才发现他在紧张,他有很多计划,说话失去条理,想到什么说什么,从饮食到衣服,从下人到小孩怎么养,跳跃极大,阮宁甚至跟不上他的思维。
“出生还要半年,你都想好以后十几年的事了?”阮宁无语。
谢九玄抿唇:“我高兴。”
阮宁看出来了。他很高兴。
她也不由心生喜悦,不久之后会有个小家伙爬来爬去,还不错。
“我教它习武练剑,日后它定是大梁武功最厉害的。”她跃跃欲试。
谢九玄:“那我教它读书与医术。”
两个人倚在榻上聊了很久,直到阮宁睡着。
谢九玄替她盖好毯子,眸子看了她很久,渐渐弯下,露出个笑容。
他想过会有个长得像阮宁的小家伙,“爹爹”“爹爹”地叫他,高兴的时候一蹦一跳,不高兴噘着嘴委屈。
没想到这么快它就到来了。
他会将它捧在掌心,他没有的,他全部都要给它。
只是这样想着,他便觉得心中像是塞满了柔软棉花。
他低头亲了亲阮宁的唇,又生出想将这个人揉进骨子里的冲动。
他想,阮宁已经是他骨血的一部分。
元祐十一年,暮春,三月卄九。
司马徽小眉头紧紧皱着,不时在原地转圈,伸长脖子往院里望去:“怎么还没出来?”
一旁太监擦了擦汗:“皇上,这生孩子没那么快的,您要不坐下歇歇?”
司马徽瞪他一眼:“朕能坐得住?”
他咽了口口水,慢吞吞走近负手立在最前头的宁国公,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
谢九玄却像是没发现一般。
司马徽大着胆子又拉了拉:“舅舅?”
谢九玄低头,目光直直看着他。
“舅母会没事的。”他看着宁国公的背影,总觉得太难过了。
“朕马上就要做哥哥了!”他眼睛亮晶晶的。
谢九玄摸了摸他的头:“嗯。”
他听见屋里偶尔传来的痛呼声,怔怔地想,原来生孩子会这么疼。
阮宁那样坚强的人,疼成这样。
他的心便好像被一只手捏住,渐渐握紧,细细密密的疼由心脏蔓延至全身。
他一只手攥得青紫,却浑然不觉,借着这丝疼,他生出一股平衡。
她疼,你怎么能不疼。
“舅舅!”司马徽惊呼,被他血肉模糊的手惊住了。
谢九玄抽出袖子,淡淡道:“回去坐着。”
司马徽打了个哆嗦,不由焦急地往院里望。
他知道只有阮宁才劝得住宁国公。
突然,一道响亮的啼哭在破晓的晨光中滑过天际,响彻众人耳边,天光乍破,万物苏醒,所有人眼睛一亮,伸长脖子往里看去。
“生了,生了,是个小少爷!”嬷嬷喜气洋洋的声音传来,没一会儿,司马徽看见她怀里抱着一火红茵褥包裹的小婴孩。
谢九玄推门而入,大步越过嬷嬷,走了进去。
司马徽踮着脚尖看了眼小弟弟,眼睛亮极了。
嬷嬷道:“瞧多好看的小少爷,长大了定跟咱们宁国公一样出色。”
嬷嬷将小孩放到摇床里,司马徽趴在一边看得入神。
甚至于,他偷偷动了动手指,点了点小家伙的嘴巴。
热乎乎的,很软很软,烫得他指尖一颤。
公公抬头望天,装没看到。
谢九玄脸色有些白,他进去时,阮宁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看见小家伙了?”她轻轻道。
“嗯。”谢九玄拿过帕子替她擦汗。
“还,疼么?”他低声道。
阮宁:“嘶,这可比跟人比武挨刀子疼多了,不然我能叫那么惨?”
谢九玄忍俊不禁,一身压抑的气息散去,明快了许多:“以后都不受这种疼了。”
他亲了亲阮宁的唇,气息拂在她脸上,像是含了无数心事,最后却只轻轻落下一个颤抖的吻:“睡吧,我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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