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李治却说:“苏子乔不是为了裴行俭而顶撞我。”
武则天:???
李治:“他说若是大唐斩杀战俘,便是背信弃义,令天下人耻笑寒心,他日便不会再有人前来归降大唐。”
武则天十分平静,“他倒是好胆识,但圣人要做什么、不做什么,也并不是他能改变的。”
“媚娘所言甚是。他不识好歹,殿前失仪,我便将他赶到殿外罚跪,可如今静下心来想想,又觉得他言之有理。”
李治微微笑着,他一笑,眼角便带出了细纹。
多少年过去,从青年到中年,君王仍旧魅力不减。
李治的微笑落入武则天的眼里,她嘴角也微微扬起,轻声问道:“那圣人如今怎么看呢?”
李治闻言,不由得朗声笑了起来。
他伸出手去,将武则天拉到身旁,“媚娘,太平担心你我会因为此事吵架?”
武则天:“……”
皇后殿下也是弄不明白,好端端说着斩杀战俘、要对出征的武将论功行赏的事情,怎么下一瞬话题便跑到了太平担心他们吵架上来?
李治干脆把话挑明了。
“当年我要立你为后,因为裴行俭反对此事,我便将他调往边疆。此事我知道你虽然从来不说,但十分在意。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心中仍在介怀此事吗?裴行俭在出征前已经是吏部尚书,如今立功回来,若要论功行赏,便是将他升为宰相了。可如果媚娘不想他升为宰相,继续让他待在吏部当个尚书也是没问题的。”
武则天愣住,在方才李治问她斩杀战俘之事时开始,她便在心中盘算着要如何应对此事。
朝堂之上,人都是高来高去的,一句十分平常的话,都能琢磨出好几个意思。
——李治也不例外。
帝王之术,莫过于平衡之道,许多话总是点到为止。
圣心难测,是因为表里不一,话总是说的半遮半掩。
武则天方才想了许多,可万万没想到李治居然会将此事挑得这么明白。
那是从未有过的。
李治看着武则天那有些错愕的神情,原本在心头的烦恼一扫而空。
还是太平说的好,想要奖赏哪个人,是否斩杀战俘,说到底还是他跟皇后的事情。裴炎那些人来凑什么热闹呢?
有时候想的太多,未必是好事。
可是不想又不行。
思来想去也没有万全之法的时候,不如就粗暴直接一点。
“媚娘啊……”
李治慢悠悠地喊了武则天一声,语气有些感慨,“我们之间,应该是什么话都可以好好说的。”
武则天:“……”
斩杀战俘一事,最后还是作罢。
圣人李治说了,大唐开国以来,对周边四夷都是十分友好,此时大开杀戒,只会令周边诸国看不起大唐。大唐泱泱大国,万国来朝,何必在此事上有失风度?
天子都这么说了,旁人也不能多说些什么。
俘虏就是俘虏,不杀他们,把他们控制在长安,难道他们还能上天不成?
战俘如今不杀了,打了胜仗的士兵们该赏的也赏了,对于主帅和几个副将,圣人却还没什么表示。
满朝文武,谁也猜不透天子的真正想法。
身为副将之一的苏子乔,此刻还在府里闭门思过。
那天苏子乔在紫宸殿顶撞了圣人,在大雪里跪了个把时辰之后,就被赶出宫了。
苏庆节得知此事的时候,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
顶撞圣人?
子乔这小兔崽子哪来那么大的勇气,竟然在殿前顶撞圣人?!
苏庆节心里担心极了,又怕苏子乔因此有什么意外,憋了一肚子的无名火,等着苏子乔回来便要劈头盖脸地削他一顿。
可见到苏子乔的时候,青年的官服都已经被融了的雪湿透了,发冠也是湿漉漉的,本来准备了长篇大论的苏庆节,倒抽了一口气,二话不说,就把人赶去换洗衣裳,然后备上驱寒的汤药。
忙完之后……酝酿了半天的长篇大论正要说呢,苏子乔就一脸正色地跟兄长说道:“我惹圣人生了天大的气,要不是圣人平日节俭,我觉得他那时都要拿手里的玉石砸我了。”
苏庆节:“……”
“阿兄别担心,圣人气归气,大概是不会砍我脑袋的。大不了,我就不当将军了,没事的。唔,此事也不会牵扯到阿兄的。”
苏庆节:“…………”
这没心没肝的兔崽子,竟然以为他在这儿等着就是担心自己会被牵连?
苏庆节气得脑壳疼,原本的长篇大论也被气得忘词了。
“苏子乔,你就混账吧!”
苏子乔看了咬牙切齿的兄长一眼,淡笑着说道:“阿兄先前还嫌我天天出去喝酒,如今我被关在家里闭门思过,不好吗?”
苏庆节被气得忘了担心难过,拂袖而去,并且还对天发誓他要再为苏子乔操心,他就不是人。
可是转而,苏庆节就放弃了做人的想法。
苏庆节去了裴府见裴行俭,无奈又头疼地问:“父亲当年将子乔交给你,你怎么就把他教成这模样?”
裴行俭无言以对。
说起来,也是惭愧。
苏子乔顶撞李治的事情,裴行俭是知情的。可裴行俭也不能去为苏子乔说情,此事是针对他而来,他要是去为苏子乔说情……大概下一个被针对的就是苏子乔。
裴行俭默默叹气,“如今圣人没打算斩杀战俘,说明子乔顶撞得没错。可他也该罚,谁让他那么没大没小的跟圣人硬着来?也该让他受点苦头磨磨性子了。”
苏庆节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向裴行俭,“受点苦头?磨磨性子?”
呵。想太多了。
年幼的苏子乔被扔到西域吃沙子,也没见他性子磨得有多好,倒是越来越难以应付了。
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苏庆节头疼地掐眉心,跟裴行俭吐槽道:“我为子乔说过的亲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如今人家大概都在庆幸没把闺女嫁给他。”
裴行俭:“……”
关心苏子乔的人,都为他捏了把汗。可在家里闭门思过的苏子乔,日子却并不像旁人想象的那么难过。
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他就是顶撞了圣人,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做过的事情后悔也没有用。
——更何况他不后悔。
被关在府里的苏子乔难得没被昔日的狐朋狗友叫去喝酒,也没什么军务在身。
于是苏子乔整理起从西域带回来的行李,以及当初从国公府搬到将军府时,还没来得及细看的物件,其中不乏有一些书信和他整顿军务和行军打仗时写的札记。
在那一箱箱的物件里,有个樟木箱子就特别显眼。
一个个箱子堆在一旁一点不讲究,唯独这个方方正正的樟木盒子特别排场,被放在案桌上,案桌上除了樟木盒子,就没别的物件。
就显得这个樟木盒子十分重要的模样。
“这盒子里装的什么东西?”
这些天跟在苏将军身后收拾物件的陆管事看了一眼那个箱子,说道:“这盒子是郎君幽州讨伐高丽时带回来的,奴从未打开,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哦,将军那时带了许多东西回来,那么多的箱子,唯独这个箱子上带了锁,想来应该是十分重要的东西罢。”
苏子乔蹙眉想了想,还有这样的事情?
无奈年代久远,他去讨伐高丽都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当初提携教导他的英国公李绩,也薨了好些年,他哪里还能记得这个箱子装的到底是什么。
苏子乔朝陆管事伸手。
陆管事看着自家郎君伸过来的手掌,一脸懵逼。
苏子乔:“钥匙。”
陆管事:“……”
陆管事微笑:“郎君您看,这么多箱子就这箱子上锁了,钥匙能在奴这儿吗?”
苏子乔默默地把手收了回来,又低头看了看那把锁。锁是锁上了,这种锁只防君子不防小人。
只见苏子乔随便找了一根铁丝,那根铁丝伸进锁孔里,咔嗒的一声响,那把锁就被他弄开了。
陆管事:“……”
苏子乔打开那箱子,愣住了。
箱子里装着的是一件黑色滚毛边的狐裘,在旁边还放着几封信件。
信封上写着“子乔亲启”,那字说不上多好看,笔迹稚嫩,一看就是才练字没多久的幼童所写。
原本还面无表情的年轻将军,此时眉目不由自主流露出些许笑意。
——这是当年小公主送到幽州给他的狐裘和信件。
这么多年过去,他几乎都想不起来这些事情了。
想起那天出宫时,丹阳阁的宫人给他送来的驱寒姜汤。
世事变迁,仍有人像从前一样不曾改变。小公主还是一如既往地用最大的善意对待身边的人。
陆管事看着自家郎君脸上的笑意,心里也不由得暗暗称奇。
陆管事的心中顿时燃起了八卦的小火苗,“郎君,这些东西很重要?”
苏子乔嘴角微扬,“嗯”了一声。
陆管事:“那……送这些东西的人在哪儿呢?”
苏子乔慢悠悠地将箱子盖好,要笑不笑地瞥了陆管事一眼,“陆管事好像有点闲啊。”
陆管事一个激灵,“不不不,奴忙得很呢!这不——”
陆管事话还没说完,就有侍从匆匆跑来。
“郎君,宫里来人了!”
宫里来人了,是圣人李治派来的。
李治那天被苏子乔顶撞了之后,将他赶回家里闭门思过,也没安排活儿给苏子乔。这几天想了想,觉得苏子乔待在家里不干活,大概也不会思过,指不定过着什么样的神仙日子。
最近因为如何处理突厥战俘之事的圣人有点焦头烂额,忽然想起苏子乔,觉得不能自己一个人累,于是就给苏子乔安排了一个活。
明日太平公主要微服出宫,苏子乔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就去给太平公主当侍卫去罢。
第137章有匪君子67
137
在长安城外靠近骊山的地方,有一座杏子林。杏子林漫山都是杏树,到了春天,杏花在枝头绽放。
春风吹过,那粉红色的杏花花瓣便在枝头散落。
林中落英缤纷,仿若下了一场花雨。
杏花林中,有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小路蜿蜒,到了杏子林的深处,别开生面,是一个开阔的场所。四周盖着瓦舍,坐落有致,其中还有小溪环绕。溪水叮咚,又有鸟语花香,是在是个远离尘嚣的好所在。
在杏子林外,几匹骏马停下,其中一匹骏马毛发雪白,在马头上,还站着一只羽毛光滑雪白的鹦鹉。
坐在马背上的少年郎君身穿着深紫色的常服,乌黑发丝束起,握着缰绳的手白皙如同白玉。
在最前方的玄衣男子翻身下马,走到少年郎君的白马前。
男子才走到白马前,原本还站在马头上的鹦鹉便扑腾着翅膀飞到了他的肩膀上。
鹦鹉飞到他的肩膀还嫌不够,特地在他的耳旁“嘎嘎”嚎了两声。
玄衣男子:“……”
噗嗤。
坐在白马上的少年郎君忍俊不禁,抿着嘴笑,“惊鸿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子乔,我本以为它不认得你了。可如今看着,它还是记得的。”
马背上的少年郎君,正是微服出宫的太平公主李沄。
太平公主好女扮男装,十次出宫,有九次都是以李五的身份出宫。
站在白马前的男子,一身玄色常服,剑眉星目,即便他的肩膀站着一只鹦鹉,而方才他的耳朵还被这鹦鹉嚎得嗡嗡响,仍旧面不改色。
苏子乔本是被禁足在家里的,圣人李治大概是看不惯苏将军在家里闲着练剑看书还带着管事扒拉旧东西,昨日派了宫人去将军府,说今日太平公主要出宫,让苏将军去当侍卫。
给太平公主当侍卫这种事情,苏子乔早就做过。
千军万马他都指挥过,再复杂的战术他也部署过,如今指挥一队暗卫保护公主,对苏子乔而言,不过小菜一碟。
更何况还有他亲自护送。
谁也不会嫌命长,跑去招惹苏将军。
苏子乔接过李沄手中的缰绳,徐声说道:“五郎君,是否停在此处?”
李沄微微颔首,翻身下马。
紫色衣袂翻飞,一阵香风飘了过去。
“小五,真的是你?!”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接着便是穿着一身粉绿色常服的女子从青石板路上跑来,她见到了李沄,欢呼着奔过去,一把将李沄抱住。
那是已经嫁给宋璟的永安县主周兰若。
周兰若嫁给宋璟大半年,两个年轻的男女本就互有好感,结为夫妻后,感情十分甜蜜。
永安县主虽然已经嫁为人|妻,性情却不见得比从前更稳重,她一个熊抱过去,李沄后退了好几步。
苏子乔眼角抽了抽。
苏将军沉声提醒道:“永安县主,请小心。”
太过兴奋的永安县主仿佛没听见苏将军的声音,她抱着李沄,话匣子便打开了,“你今日要来,为何不提前告诉我?绍表兄呢?攸暨表兄呢?他们为何不与你一起来?”
巴拉巴拉。
李沄听着周兰若的话,嘴角忍不住扬起。她大概是真的很高兴,嘴角的绵绵笑意,令那双温柔多情的眼睛都变得明亮起来。
李沄伸手拍了拍周兰若的后背,提醒道:“永安,苏将军在呢。”
周兰若“啊”了一声,放开李沄,侧头看向站在白马旁的玄衣男子。
近日来长安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可不就是说在讨伐突厥中立下大功的苏子乔,因为顶撞了圣人被关在家里,奉命闭门思过的事情么?
如今又被圣人舅父派来当太平的侍卫啊。
周兰若轻咳了一声,站在李沄身旁,苹果脸上是浅浅的笑意,仿佛方才那个毛毛躁躁地抱着李沄的女子,只是幻象。
永安县主端着温婉的模样,朝苏子乔颔首,“苏将军。”
苏子乔冲周兰若微笑,“永安县主。”
周兰若弯着眼睛,随即又转身,一只手拉着李沄的手。
李沄:“永安,我如今是五郎君,你这样很容易会让别人误会。”
周兰若嘻嘻笑,“误会就误会,我是县主。旁人若是误会了,我便说你是我养在杏子林里的小郎君。”
gu903();“是吗?”一道男声从杏枝掩映的青石板路里传出来,紧接着便是一个穿着宝蓝色常服的青年快步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