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沄点头,一只手指着榻上的珍珠,用颠三倒四的短句跟父亲说太子阿兄送给她这些好珍珠,她都没去东宫多谢太子阿兄呢!
李治哈哈大笑起来。抱着李沄进了屋,“不着急,日后再去谢。”
李沄撇嘴,伸手扯了扯父亲的发带。
李治进了屋,让人将李显和李旦带走了,他将李沄放在榻上,跟武则天两人隔着案桌在榻上坐下。
李沄玩着匣子里的珍珠,听见母亲笑道:“……阿姐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说自从我们去泰山封禅后到现在,心绞痛已经犯了好几回,有一次险些喘不上气来,只因心中挂念着儿女,才缓过来了。阿姐说,等过些日子等贺兰的终身大事定下来,她就准备到感业寺,诚心礼佛。”
“可怜天下父母心。先帝曾跟我说,新城出生时母亲吃了大亏,当时命悬一线,但听到新城的哭声后,便又恢复了神志。”说着,父亲脸上的笑意褪去,“韩国夫人的心绞痛一日比一日厉害,可有听大夫的话好好静养?”
“圣人派了尚药局的大夫去给阿姐看过,民间名医也都请遍了,没有良方,一味静养也无补于事。”
库狄领着两个侍女端着点心走进来,母亲站起来,亲自摆放点心。
母亲说:“阿姐心中挂念贺兰。其实圣人见过她几回了,今日她还陪太平在清宁宫的偏厅玩耍。”
端着杯子喝水的父亲手中动作一顿,随即将杯子放在案桌上,父亲的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那小姑娘我见着了,长得很像韩国夫人。”
母亲抬眼,望向父亲。
父亲说:“她不小心打碎了皇后最喜欢的琉璃果盘,刚好我那里还有一个,就让王百川拿来给你补上了。”
母亲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并没有说话。
李沄在榻上听着李治和武则天的对话,感觉手里的珍珠远不及父母的对话来得吸引人,干脆将装着珍珠的匣子合上,爬到父亲身旁,靠在父亲的怀里。
她还以为父亲不知道那个琉璃果盘是贺兰氏弄碎的呢,却没想到父亲居然知道。
想到父亲没有声张,还让王百川替母亲补上琉璃果盘的事情,李沄有点替母亲担心。
可别是父亲真的想让贺兰氏进宫啊!
父亲声音里含着笑意,语气温存地跟母亲说道:“韩国夫人若是因为挂念女儿的终身大事心神不宁,大可不必。这些年来,你为韩国夫人和她的两个子女也花了许多心思,贺兰要出嫁,韩国夫人莫非还愁皇后找不到好的青年才俊么?”
母亲愣住。
父亲将靠在他怀里的李沄抱了起来,笑着说:“太平不是想去见太子阿兄吗?阿耶这就带你去东宫玩,好不好?”
原本心里还想着父亲到底会不会想让贺兰氏进宫的李沄,听到父亲的话后,心里觉得很高兴。
小女娃笑得眉眼弯弯,跟父亲说好。
父亲抱着李沄站起来,母亲还坐在位置上。
父亲说:“皇室宗亲,世家大族,有那么多的青年才俊,总有一个是韩国夫人和贺兰看得上眼的,皇后费点心思,给她们物色一下便是。”
母亲回过神来,看向父亲的目光温柔似水,笑道:“圣人说得是。对了,下个月妾想带着太平到感业寺。”
“去感业寺做什么?”
母亲回答得很官方:“为圣人和大唐祈福,希望大唐百姓安居乐业,圣人身体安康。”
父亲也没多说什么,准了。
李沄趴在丹阳阁的窗台上,看着天边泛着淡淡的红晕。
服侍李沄的库狄氏带着侍女端着洗漱用的热水手帕进来,笑着说道:“皇后殿下今天要带公主去感业寺,这还是公主第一次出宫呢。”
李沄坐在窗台上,笑嘻嘻的。
这还是她穿越到大唐之后,第一次出宫,不知道如今大唐的民间气象是怎样的?
好奇,兴奋。
好奇兴奋的小公主一夜没睡好,连带着折腾得库狄和守夜的侍女们也没得安稳。
皇后殿下出宫去感业寺,不会当天来回,她到了感业寺之后,会在感业寺的客房住上一个晚上。
毕竟,去上香拜佛只是个噱头,武则天这趟出宫,主要是想见母亲杨氏。
母女久别见面,要说的话很多。
皇后出宫的礼节多如牛毛,等母亲到感业寺估摸都傍晚了,还能跟外祖母杨氏说上什么话?
库狄氏拿了衣服来给李沄选,既然要去烧香拜佛,当然不能太过花哨,李沄选了一套淡杏色的襦裙。
槿落见状,笑着说道:“都说公主早慧,若不是亲眼所见,都不敢相信。”
库狄氏看了一眼坐在窗台上的小公主,年纪这么小,但已经长得很漂亮,眉间一粒朱砂痣,仿若集天地之灵气而成。此时的小公主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台上,看着远处天边等天亮,模样可怜可爱,很招人疼。
听说公主出生的那天,宫中养在太液湖的锦鲤在湖面跃腾,阵阵荷香飘远,甚至在中书省办公的大臣都能闻到那沁人心脾的荷香。
深得皇后殿下和圣人宠信的神棍明崇俨说:“天降祥瑞,公主是大唐的福星,她的降临,会给大唐带来太平盛世。”
圣人闻言,龙颜大悦,为公主赐号太平。
回想起这些日子,太平公主是不是大唐的福星库狄氏不清楚,但早慧那是肯定的。
武则天带着李沄去感业寺烧香拜佛。
外祖母杨氏带着韩国夫人以及贺兰氏也都一起去了。
感业寺的师太出来拜见武则天,看到库狄氏抱在怀里的李沄粉雕玉琢,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炯炯有神,便跟武则天说公主早慧,古人说慧极必伤,建议皇后殿下为公主捐资感业寺修建一个菩萨金身,“行善积德之家,即便身处乱世也有佛祖庇佑,这也是为公主祈福。”
武则天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师太双手合十,朝武则天鞠躬,请皇后殿下和公主到禅房稍作休息。
武则天带着李沄去了禅房,又让师太将杨氏和韩国夫人等人安顿在后院的禅房中。
当年武则天被送到感业寺的时候,这位师太虽然说不上对武则天有多好,好歹是没多加为难。关键时刻也是动了恻隐之心,才令李治有机会看到武则天为他而写下的情诗。
佛门清净地,师太早是佛门中人,两脚踏出红尘俗世,但这些年来皇后殿下在宫中闹腾出来的动静太大,饶是师太是出世之人,也耳闻不少。
如今皇后殿下带着娘家的人到了感业寺说要烧香拜佛,师太也没让小尼姑们多去打扰,只吩咐她们将后院的禅房打扫干净后便离开,留给皇后殿下和杨氏等人一个清静的空间。
武则天和母亲杨氏在禅房里说话。
李沄想听八卦,所以在库狄氏要抱走她的时候抱着母亲的大腿,喊阿娘。
已经年过八十的杨氏看了看小外孙女儿,笑得满脸都是褶子,跟武则天说:“就随太平跟我们一起吧,反正她还小。”
李沄弯着眉眼,朝杨氏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杨氏见女儿,不外乎是为了贺兰氏的事情。一个月前韩国夫人进宫,跟武则天说了她的想法,一个月过去了,武则天一点儿要将贺兰氏接进宫里的打算都没有,甚至还替贺兰氏物色起合适的少年郎,看样子是要将贺兰氏挡在宫门之外。
杨氏心里有些着急,问武则天,“皇后殿下,你的长姐身体已大不如前,不能时时进宫陪你。如今贺兰正值芳华,何不让她进宫,为你分忧?”
当年武士彟病逝后,杨氏带着几个女儿在武家过了一段不怎么好的日子。后来武则天进宫,几经波折当上了皇后,这其中的许多事情少不了杨氏为其参谋,老人家的城府和能耐都不容小觑。只是这些年来,武则天的谋略和能力都有了长足的进步,不管是胸怀之宽还是眼界之广,也已将母亲远远抛下,已经不需要老母亲再为她操心些什么,杨氏就安心待在国公府养老了。
只是不久前废后风波的事情宛若晴天霹雳,令杨氏心中不安。
女儿再有谋略和能耐,不过是个女人。
娘家是出嫁女子的脊梁骨,可武家并无世家底蕴,对武则天而言,她最大的武器是什么?
能力和美貌。
如今的武则天能力足以站在李治身旁,可以与他一同谈论国家大事,李治甚至允许她干预朝政。
可她美貌不再。
杨氏觉得,男人皆好|色,一个女人若是不再年轻貌美,那么她对男人的吸引力就失去了一半。倘若武则天如今年轻貌美,李治也不至于轻而易举地动了废后的心思。
杨氏坐在武则天的对面,放在她前方的,是寺庙里用来提神煮的粗茶。茶水清苦,她并不在意,端起一杯茶慢条斯理地喝着,喝完之后,徐声跟武则天说道:“贺兰花容月貌,又能歌善舞,你也该培养一个心腹,让她在宫里勾住圣人的心思。”
武则天闻言,眼皮都没掀一下,语气淡淡地说道:“母亲,天下美人何其多,贺兰美则美矣,圣人却不喜欢。阿姐和母亲的一番苦心,我自是明白。但我与圣人多年夫妻,许多事情不足为外人道。母亲如今年事已高,便不要再为这些事情操心了。”
杨氏愣住了。
显然是没想到武则天会拒绝得这么干净利落。
第10章皇家有女10
010
杨氏听到武则天的话,怔然半晌,随即笑叹了起来。
“皇后说的对,我如今年事已高,确实不该再为这些事情操心。”
只是,废后之事并不止是武则天一个人的事情,若不是武家全族人的荣华富贵都系在了武则天身上,杨氏老胳膊老腿的,也不想出来折腾。话虽是这么说,杨氏向来认为自己老当益壮,当她听到武则天冷淡的话语时,内心还是很震惊的。
女儿的羽翼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丰满,不再需要老母亲为她谋划些什么。
一时间,杨氏的心里既震惊,又失落,但她依然想让贺兰氏进宫。
“皇后殿下,我也是一把老骨头了,为孩子们操心不了几年。你的长姐身体是越来越不争气,不久之后便是白头人送黑头人的事情。至于你,我也没几年的时间能为你费心了,只希望能在自己尚未糊涂前,多为你想想日后的处境。”
武则天望着杨氏,沉吟了半晌,语气有些复杂地说道:“母亲心中在担心什么,我都明白。但我与圣人之间,不需要谁来替我分忧。这天底之下,无人能替我分忧。”
在禅房里玩的李沄一边竖着耳朵听母亲和杨氏的谈话,一边坐在禅房的窗台上看夕阳,忽然听到了母亲语气复杂的一句话,微微一怔,回头看向母亲。
母亲跪坐在案桌前,手中捧着杯子,喝着那清苦的热茶。
因为是要到感业寺礼佛,母亲穿了一身素色的常服,脸上只是略施脂粉,与平日的雍容华贵相比,今日的母亲虽然略显朴素,可那行云流水般的举动,无不昭示着她是帝国最尊贵的女人。
可母亲的眼底却并没有快乐。
李沄心想,母亲并不想贺兰氏进宫,父亲也跟母亲一样,没有让贺兰氏进宫的念头,可母亲心中却不高兴。
李沄有些不解,为什么?
武则天侧头,看向坐在窗台上歪着脑袋打量她的女儿,微微一笑,过去将李沄抱在怀里,她一边轻拍着李沄的后背,一边跟杨氏徐声说道:“母亲,给贺兰找个合适的人家,是圣人的意思。贺兰在清宁宫做错了事情,人谁无过错,只要知错能改就好。可贺兰却撒谎了,她将自己犯的过错推到太平身上。”
杨氏:“……”
“谁不知道太平是圣人放在心尖上的人儿,她的几个兄长都宠着她让着她,什么时候让她受过委屈,可贺兰却想让太平当她的替罪羔羊。那本是一件小事,若是在我这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去了,谁知贺兰却让圣人撞见了。”
杨氏:“…………”
李沄听着母亲的话,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
母亲对杨氏是孝顺的,也从来不想落人口实。如果母亲说她不想让贺兰氏进宫,那外祖母肯定还有话说,指不定还能说母亲不孝,不将外祖母放在眼里。然而母亲却将父亲拉了出来,三言两语,便让外祖母哑口无言。
皇恩浩荡,武家今日的显赫全靠父亲一句话。
杨氏年纪大了,人却不糊涂,只好悻悻地看了窝在武则天怀里的小公主一眼,无奈地说了句:“你这个小讨债鬼,净坏你母亲的事。”
李沄笑嘻嘻地问外祖母:“讨债鬼是什么呀?”
心里却想,她才不会坏母亲的事情呢,她是母亲的小福星。上官仪怂恿父亲废后,那还没盖章的诏书是她找出来的。贺兰氏本来是要当父亲宠爱的小情人的,现在因为她的缘故,也不会进宫往母亲心里添堵了。她多好啊!
武则天跟杨氏说话,怕李沄待久了会寂寞,于是让库狄抱着李沄去玩。
佛门清净地,李沄也没想要扰了出家人的清静。听说母亲当年在感业寺的时候,是住在北面的一个院子,李沄一时兴起,让库狄氏抱着她过去。
库狄氏抱着李沄,身后还跟着槿落和秋桐几个侍女。一行人绕过回廊,去了感业寺北面的院子。
春日的夕阳暖和温柔,感业寺中的垂丝海棠开得正好。
身段优美的少女穿了件淡樱色的襦裙站在海棠花下,身姿笔直,眉目如画。
抱着李沄的库狄氏脚步一顿。
是贺兰氏。
贺兰氏的眼睛微红,里面隐隐有水光,像是刚哭过一般。
库狄氏抱着李沄停下了脚步,仪态从容,“贺兰小娘子,你怎会在此?”
贺兰氏走了过来,她站在台阶下看向李沄,“公主。”
李沄朝贺兰氏露出一个笑容。
贺兰氏看着李沄,都说小公主长得像皇后殿下,其实并不像,她鼻梁高挺像极了父亲李治,还有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面闪动着笑意时,与李治那双多情含笑的眸子如出一辙。
贺兰氏说我能跟公主待一会儿吗?
库狄氏和槿落等人面面相觑,公主可是圣人和皇后殿下的心头肉,少了根毫毛都要她们提头去见的,她们怎么能擅自让李沄和贺兰氏待一起。
贺兰氏也不管李沄想不想跟她待在一起,她垂下双眼,坐在回廊下的台阶上,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公主,太平。我们俩其实是表姐妹,我没有姐妹,只有一个兄长。你也是没有姐妹,只有几个兄长。我们本来可以很愉快地相处的,我是表姐,我应该多让着你、多哄着你才是。那天在宫里,案桌是我打翻的,琉璃果盘也是我弄碎的。我不该因为你年纪小话都说不好,就把自己的过错推到你身上。”她说着,两行清泪从脸上滑落,“公主,你能不能帮我求情,让皇后殿下同意我进宫。若是皇后殿下同意我进宫,我一定会尽心尽力服侍她和圣人。”
李沄:“……”
gu903();面面相觑的侍女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