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到了桃花开烂的时节,那太阳照着宫墙上铺着的琉璃瓦,两人沿着宫墙一直走着。
宋衍怕失了礼数,始终落下两步不与熙宁并排行走,而熙宁有心要慢下脚步与他同行却不得要领,说好的探讨指教变成了无言漫步。
两人虽是沉默着,却是各怀心思。
此时天边悬着一轮红日,将周围的云彩染做了桃花色,青石板上垂下两人欣长的影子,紧贴一起,似是亲昵对话。
走到太液池边时,熙宁突然停下脚步,宋衍也急忙停下。熙宁看向太液池边那棵不知道长了多久的桃花树,说道:“瞧那桃花开得,当真是极美的,不知道宋大人您可喜欢?”
宋衍看过去,看见原本红艳的花瓣都披上了金辉,回应道:“微臣也觉得很美。”
熙宁弯了弯嘴唇,又一直朝着宫门走,复看见宫墙上蹿出来了一只白色的小猫,熙宁又来了话匣子,“本宫近来听说,王都某处有猫妖现身,吃尽了街边的桃花,本宫觉得很是新奇。”
“微臣也觉得新奇。”宋衍看着熙宁的背影,又说道:“只是怪力乱神之事公主还是少信为妙,微臣怕您徒被蒙骗。”
“怎么?您舍不得本宫被骗吗?”熙宁有意问道。
宋衍一惊,随即又端正了神色说道:“并非是舍不舍得的事,而是这些事毫无依据可言,殿下还是小心为妙。”
“本宫当然知道。”熙宁叹了口气,嗔怪看过宋衍一眼,后又说道:“只是宋大人实在是不解风情得很呐!”
宋衍沉默以应,熙宁又再次起步。
一路上,熙宁东拉西扯了许多无关痛痒的零碎小事,而宋衍也不拂兴,虽是一一接过话却逃不过“微臣也觉得”几字。
熙宁觉得自己将步子放的很慢,却还是这样快就到了宫门。熙宁回头看着宋衍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突然又起了玩心,成心想叫人也难堪,便小声唤了声宋大人。
“微臣在。”
“前些日子里本宫出去听书,只知道宋大人您也被写进了话本子里,还叫人用艳冠群芳的词给形容了一遭,你觉得这个用词可好?”
“微臣也这觉——”宋衍一时竟然难改口,反应过来后俊脸上蒙里霞,诚惶诚恐,对着熙宁说道:“公主还是不要说笑臣下……”
宋衍的脸已经被太阳照成了桃色,面对着熙宁又再次语塞。
熙宁看着宋衍脸上的风云,笑意已经是忍无再忍,打过招呼之后便赶快离开了宫门,而自己坐在步辇之上又一个人捂着肚子笑了许久。
宋衍听到了公主毫不遮掩的笑声,脸上又是精彩纷呈。末了一刻不停的回了府,接连给自己灌下了几碗凉茶醒神。
宋老夫人看见儿子回来之后便一头扎进了书房里,又端了桃花酥去敲书房的门。
宋衍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又去和自己母亲说话。
“你且尝尝,这口味是否合你心意?”
宋衍叫母亲坐下,自己捻了糕点吃。
宋老夫人一手攀住儿子的手掌,问道:“衍儿可觉得好吃?”
宋衍等到把嘴里的那块糕点嚼完之后才说道:“娘亲做的自然都是好吃的。”
“好吃便多吃点。”
宋衍觉得这次糕点好吃,便一下没忍住又多吃了几块,又问道:“此次像是与之前做的味道有些不同?”
宋老夫人再难掩住脸上的笑意,说道:“这是赵姑娘送来的呢。”
宋衍本吃的畅快,听到后一下被食物呛住,咳嗽个不停,宋老夫人急忙去拍自己儿子的背,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咳嗽。
隔着泪眼去看那桃花糕,脸再次不争气的红起。
这末方才才静了的心地又被人投进了一颗小石头,荡起了阵阵涟漪。眼前又好似浮现出了一张笑吟吟的脸,那人笑得张扬,还对自己说道:“宋大人瞧这桃花开的好。”
确实……很好。
☆、书画
城东横街乃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繁华之处,街道宽广,旁边摆着小摊商贩,其间又穿梭着老爷小姐们,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只看着远处悠悠扬踏来了一批通体黑色的马儿,马背上穿着白色劲装的男子跃身下马,将马缰交予小厮后便走进了街中。
熙宁近来心情好,见了什么都觉得顺眼,她从不拘小节,见到路边有个卖香糖果子的便去称了两三钱的过来叼在嘴边舔食。
她正寻看着可有称心的玩意,却看到了远处一群人聚在一起,似乎是出了什么事情一般,熙宁凑近去看,那正是一个书画的小摊,摊边站着的是个白面皮的书生。
只见聚在外面的一人拎着一副画对那书生说道:“我瞧你是个读书人,以为你不会作假,原是我知人知面不知心!”
熙宁倒是不懂书画鉴伪,远远看着那轴裱上的字写得有苍劲有力,觉得好生相似,却又在脑袋中找不见什么记忆。
这时那书生便轻笑两声,说道:“小生有志行遍名山大川,世人皆知松竹馆人隐居在终南山,这幅书画正是他赠与小生的,小生将其视若珍宝,若不是家中有难怎会将此出卖,原看你是个诚信求取的我便买与你,当时你也请了人来鉴别过,如今要归还,我怎知你有没有狸猫换太子?”
这书生说得有头有尾,形容又清秀,话语间又没有什么毛病,话音刚落,聚在那处的人便开始对着说话的那位开始指指点点。
说话的那位相比于书生而言形貌上就输了一筹,如今被这样对待更是气急攻心,说不清楚一句完整的话,这在有心人看来便更是漏处,抓住了这点对那汉子批驳起来。
熙宁本想看个热闹,却不知道这热闹是因自己而起,熙宁往前凑了凑,看清楚了那轴裱上诗句,终于知道了这不对劲的地方。
这字确实跟自己的相似,可自己什么时候写了这样一幅字出来?当初年幼只是信笔涂鸦几句又胡诌了个字号上去,倒未想到竟有这么多人吹捧这些个字。
只看那汉子气得发抖,那书生好不得意的样子,熙宁压低了自己的声线,问那汉子:“你可作保,你未换过这书画?”
那汉子回应道:“天地良心,我未换过!”
“那你又是从何处得知这乃是赝品的?”
那汉子说道:“松竹馆人真迹流传少,乃是有价无市,我得了这画之后便觉得事有蹊跷,再去寻了几个评鉴先生来,总是说伪多过说真的。”
那书生听到汉子这样说,又看见面前的这位衣着华贵的男子似乎是要为那汉子说话,说道:“你们何必在这儿一个□□|脸一个唱白脸,今儿把话说明白了,这字便就是松竹馆人写的!”
熙宁一手抓住书生,说道:“你既然说这字乃是他赠你的,想必你也是与他见过面的,可告诉我他身长几许,形貌如何?”
“自然是松鹤风骨,形貌昳丽。”
熙宁皱了皱眉头轻啧一声,看向那书生的眼神中带了些不屑。
突地在人群中开出一条小道,熙宁转身去看,发现是宋衍。
“宋大人来了,这画的真伪该定了。”
宋衍先是看了一眼熙宁,虽未行礼,话中却是谦意:“依衍看来,这当为赝品。”
熙宁挑了挑眉,将至于手中的轴裱递与宋衍,说道:“何出此言?”
“松竹馆人挥墨之时并不拘于行法,恣性而为,而且第一笔会相较于其他笔画更重些,笔画流畅,多飞白。而临摹者却未注意到这些,依我只见,此字仍有收藏的价值。”
熙宁乔装成男子时多会施妆好叫他人不好辨认出自己,可她早先前便以这种形象与他相见过,想必他这是认出了自己。
熙宁倒是不惊奇这个,只是想知道宋衍是如何知道自己的书写笔法的,这些可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
“敢问宋大人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自然是因为钦慕,多加研究过,所以才知晓这些。”
那汉子听闻之后说着就要报官,熙宁也就不再管此时,让他们自行决断。
熙宁无心知道宋衍怎会来此处,只笑着问道:“宋大人方才说的可是真的?您当真是钦慕这松竹馆人?”
宋衍一双眼睛中好似含了冷泉,可又看了熙宁那张笑盈盈的脸,终究是不再淡淡应答,只说:“禀告殿下,微臣一直觉得字若其人,虽未见过真迹主人,衍却向往之。”
宋衍只觉得自己并未说什么出格的话,却看见熙宁的笑容越发灿烂起来,急忙垂了头不去看她,说罢又屈身告了辞。
公主府书房内。
清商立在桌子边上磨墨,只看着自家公主一回来便一头扎进了书房里,拧起毛笔抖了抖纸便开始写起大字。
熙宁捧着那字左看右看,从未觉得自己的字如此顺眼过,呼气将墨吹干后便交给清商让她带去将这些都好好的装裱起来。
只看着熙宁这般快活的模样,清商也不去拂她兴致,只顺从着主子的意思来,心里却疑惑。
到了傍晚的时候,清商才知道公主写这些东西是作何功用的。
熙宁牵着公主府内养着的狗,顺道儿就遛到了宋衍的宅邸,后头跟着几个小厮捧着轴裱。
宋老夫人正在院里乘凉,听见门口有声响便问道:“且是赵姑娘来了?”
“是我呢,我来找您说会子话。”
没一会儿,那木制的大门便打开了,老夫人看着熙宁身后跟着的小厮,又看到那些人手上捧的物件,面露难色,说道:“你只过来老身便已经很是高兴了,怎得又带这些东西过来?”
“今日新得了些墨宝,想带过来与您一同看看。”
宋老夫人笑着说道:“老身老眼昏花,又不懂这些,你与我来看且不是自寻无聊?衍儿出去办事去了,等他回来,叫他与你一同看。”
话音刚落,门口便传来一阵犬吠声。
熙宁站起身来说道:“想必是我带来的宠物见了生人了,我去安抚一下便好。“
熙宁将爱犬拴在了门口,也不知道为何突然叫起来,熙宁蹲下揉了揉将军的脑袋,笑着哄道:“怎么这样不乖?”
那狗通人性,将两只爪子扒拉在熙宁的身上,呜呜的叫起来。
熙宁正准备站起进屋,却发现远处站了个熟悉的身影,才与他上午见过。
“臣宋衍参见公主殿下。”
熙宁走到了宋衍的身边,抬着头去看他的眼睛,问道:“莫不是因为本宫在此宋大人便不愿意归家了?”
此时余晖将云彩烧红,将两个人的脸面也烧的通红。
宋衍说道:“并未。”
熙宁饶有趣味地看着宋衍,问道:“那您为何不愿走动一步?”
宋衍不答。
只听见将军忽然吠了一声,熙宁正要回头制止,却宋衍整个人都向后退了一步,再去看他脸面,额上已经冒了汗,唇被抿成了一条直线。
这样儿倒是惹了熙宁兴趣,可她心思竟然这样与众不同,竟然回去将将军抱在了怀里重新接近了宋衍。
宋衍见状便想离开,可却不愿意露怯,只站在原地,不去看熙宁。
熙宁难掩笑容,偏偏还想印证自己的猜想,将怀里的狗凑近了宋衍,宋衍怎忍得,身子稍稍后仰,说道:“公主来此有何贵干?”
“宋大人公务繁忙,而本宫与令慈投缘,用过晚膳后便想着过来说说话罢了。”熙宁轻轻抚摸着唤作将军的小狗的脑袋,对着将军说道:“将军也很喜欢这里,是吗?”
那怀里的小狗通人性,听到熙宁这样说激动地叫了两声,甚至是要脱离了熙宁的怀抱向宋衍扑去,得亏地熙宁捉住了那小狗,才不至于让那狗飞出去。
宋衍虽是逃过一劫,却未想到熙宁竟然更加贴近了自己。
宋衍看着那狗,又看着熙宁脸上露出的洋洋笑意,有些生气,平稳了语气说道:“请公主不要这样。”
“你叫本宫不要哪样?”
宋衍见熙宁与他装疯卖傻,端正了神色,说道:“恕臣愚钝,不能参透殿下所思,尤恐臣之所举不符殿下心意,还请殿下告知臣下。”
熙宁瞧着宋衍眉间皱起,玩笑似的说道:“本宫心愿有一,便是希望大人您能多展眉笑起,不过若是能对着本宫笑因着本宫笑那便是最好的。”
眼看着宋衍退后几步,似乎是准备好了说辞,熙宁耸耸肩膀,抢了宋衍准备说的话,装模作样地说道:“殿下,这于礼不合?”
宋衍的话被熙宁抢走,面上有些挂不住,说道:“殿下知晓便好。”
也正是此时,熙宁点到为止,抱起爱犬走回了宋府,对着老夫人说道:“家中突然发生些事,宁儿便先告衍了,多来叨扰总是不便,还望老夫人饶恕。”
“姑娘这是说得什么话,你能来,老身高兴都来不及呢!”说罢,老夫人看见了差了小厮去送熙宁。
等到再也看不见公主一行人的身影之后,宋衍便回了府中。
才踏进了门,自己母亲便迎了上来,问自己回来的时候可与赵姑娘相遇。
宋衍不知道该如何打消了母亲的心思,只说道:“也许是走的路径不同吧,儿子并未与她相遇。”
老夫人脸上满是遗憾,说道:“方才她前脚离开,你后脚便回来,遇不上怕是老天作怪了,她方才来送来了写书画,为娘都给你送去书房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赵大人的意思,改日你该去拜会。”
宋衍应下之后送母亲回房歇息,自己进书房之后,便看见了满屋子的字卷摆在自己的桌案上。
本想先做其他事再打开看看,谁知道却一不小心将卷轴推开,露出了几个字来,登时心下一惊,将所有的轴裱都打开,一时愣在了原地。
笔力苍劲,字形飘逸,实是精品。
宋衍将卷轴展开铺在桌上细细品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