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
月朗星疏。
柳叶垂在水中,几只归鸟盘旋而去。
三合楼上点起了许多支粗壮的蜡烛,隔着很远也能看到。
远处的青石板路上,有两个人一前一后缓缓走着。
楚留香走在沈百终身前——这是沈百终要求的,他坚持只有这样才能保护好一个人。
楚留香猜测皇帝的位置常常就是在这里的,所以他心下感动之余,也觉得有些愉快,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能体会到当皇帝的快乐。
“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沈百终抬眼道,“西方魔教、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的邀请都在同一封信里。他们都要在三合楼见你。”
楚留香怔了一会儿,苦笑道,“难道他们已谈好了条件,决定和平地瓜分我的尸体?”
沈百终道,“也许他们只是不愿在京城里多呆,所以想早点解决问题。”
楚留香道,“你的意思是……朝廷想要动手?”
“不是朝廷,是皇上。”
“皇上?”
沈百终点点头,看向灯火通明的高楼,开口道,“皇上认为六分半堂是玉罗刹扶植的势力,要我一定将西方魔教拦在关外。”
楚留香猛地停下脚步,低头沉思片刻,又抬起头来,喃喃道,“我似乎是懂了一些。罗刹牌好像是真的半点用没有的。”
沈百终道,“对。无论是谁拿着它,对大计都根本毫无影响。”
楚留香叹了口气,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牌,月光照射下,上面所雕的各路神魔一清二楚,竟还刻有一部梵经。
沈百终道,“这是……”
“这就是罗刹牌!”
“你真的拿着它?”
“我真的拿着它。”楚留香道,“而且这一块就是真的,绝不是赝品。”
沈百终道,“哦。”
楚留香突然感到一种熟悉的无力感,就好像第一次遇到沈百终的时候,那时候也是在湖边,也是夜晚,他当时的心情也像现在一样无奈。
想要一个闷葫芦开口真是难得很,这闷葫芦很信任你时,就更不喜欢说话。
无论你说出多大的事来,也就换出几字。
楚留香只有自己说,“这块牌子是玉天宝死前给我的,我们当时正在昆仑赏雪,他突然中了奇毒,这毒霸道无比,绝不可能撑到下山之时。”
“所以他立刻将身上带着的牌子埋到了地下。”楚留香慢慢道,“他只说自己该死了,不想连累我,叫我赶紧走。”
桥下荷花开得正好。
“我当然不肯走,他是个很好的朋友。”
沈百终抬头看了一眼,树上正蹲着一个一身黑衣的刺客,看行事应是六分半堂的人。
树上有刺客,水里也有刺客,水里既然有刺客,别的地方自然也少不了。
这些人也未必是要对付楚留香,只是四方势力谈判,彼此又不交好,当然该小心布置。
楚留香还在说话,好像根本察觉不到这里的重重埋伏,“他既聪明,又大方,不仅明事理,而且很够义气,明知道自己是一颗棋子,也能坦然接受这个事实。”
“他虽不会武功,但武功本就不是人人都要会的,所以他简直一点缺点都没有。”
沈百终突然道,“他见你不肯走,只好把牌子给你,托付你带走它。”
楚留香道,“这是因为他不想成为阴谋的牺牲品。”
“他知道玉罗刹的计划?”
楚留香摇摇头,低声道,“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知道这计划,他已根本没有时间讲,直到听了李燕北的话,我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楚留香顿了顿,补充道,“何况他自己一定也不确定这件事,只怕自己说了,会影响我的判断。”
沈百终沉默片刻,慢慢道,“他的人生,本就是为这个阴谋而安排的,他生下来时,就注定要做玉罗刹的儿子。”
楚留香道,“对!所以我一定要帮他,这是他最后的遗愿。”
“好,你等着,玉罗刹一定会来。”
楚留香冷冷道,“我等,我一定等。”
楚留香很少有这样生气的时候,因为他从不杀人,所以江湖上只怕已有不少人以为这人是泥捏的,没有半分火气。
楼里的人也在等。
所有人都在三楼。
三合楼今晚被人整个包下,掌柜带着伙计擦干净桌子,收拾好椅子,摆好瓶瓶罐罐,张罗了大半天,才退出去。
等他们一退出去,六分半堂的人就进来检查了整整十五遍,连地缝也没有放过,盆栽里的土都叫他们倒出来了看了看。
六分半堂的人还没走,金风细雨楼的人就紧跟着进来,在六分半堂的注视下又搜了整整二十遍,才停下来。
接着又是西方魔教的人,他们搜了三十多遍。
最后来的是才李燕北手下的人,他们只看了看就出去了。
他们出去以后,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搜查!他们进来,只是为了数人!
他们将六分半堂的人、金风细雨楼的人、西方魔教的人挨个数了一遍,至于什么地板天花板和花盆,简直连看都没看,在乎都不在乎,担心也不担心。
至于让他们提心吊胆的锦衣卫,更是没有来哪怕半个人。
因为沈百终根本不在乎这里有没有埋伏,也不在乎这里有没有陷阱,他只是准备来,所以就要知道人数。
只想知道人数。
多么可怕的自信。
匹配这自信的,又该是多么可怕的武功?
一想到这一点,寒梅就忍不住握紧了茶杯,脸色也变得有些狰狞。
枯竹笑了笑,取一把瓜子塞给他,将那布满裂痕的茶杯拯救出来,轻轻道,“大哥何必担心,想来沈百终也不想京城里出事的,我们拿了牌子就回去,快得很,快得很。”
孤松叹了口气,一句话也没说。
他们三人坐在一张桌子上,离这岁寒三友不远的地方,就是另外两张桌子。
三张桌子恰成三足鼎立之势。
最后一张空出的桌子,还没有人。
另外一桌上,独自坐着一个青年,此刻正拿着一块手巾捂着嘴不停咳嗽,似乎要把心肝脾肺肾都一并咳出来,若是得了什么病,一定已经很严重。
最靠窗的桌子,坐着的是两个人,一个老人,和一个低着头的白衣服年轻人。老人穿着一身灰袍,神色既平静,又镇定,两只手都拢在袖里,似乎是在赏月。而那个年轻人,从始至终真的没有把头抬起来过,一直在盯着地面看,而他这么好看,这么俊秀,如此失礼的行为,没有人会责怪他。
这三方人马静坐楼上,等的就是楚留香。
等楚留香的同时,他们不得不也等着沈百终。
gu903();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短,也许很长,楼梯上终于传来了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