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的云清辞并不是李瀛随便一两句话就能哄好的人。
他几乎对所有人都抱有敌意,尤其是像李瀛这样本身就与云相关系不错的人。
那颗葡萄被他挥手打落,云清辞丢掉了铲子,转身便喝:“来人!把他赶出去!”
他的伤势未好,这一声猝然抬高,肺部一阵撕扯般地疼,当即重重咳了两声,呼吸像是破风箱。李瀛上前一把扶住他,云清辞挥袖来推,“别碰我!”
李瀛只好道:“你别生气,我走便是了。”
云清辞蹲了下去,拿膝盖抵住伤口,低着头一动不动。
他成功把李瀛撵走了。
刘婆婆很快过来抱他,并请了大夫来看,他这一扯嗓子不打紧,又休养了好几日才好转。
李瀛不敢再随便翻他的墙,只能时常送些补品过来,除了他,云家兄长也会过来看云清辞,可云清辞一个都不愿意见。
又一次被拦在门外后,李瀛问刘婆婆:“他夜里睡得可好?”
婆婆笑着点头,说:“挺好的。”
“有没有哭过?”这是他们最担心的事,云清辞娇生惯养,如今身上又带着伤,他们都担心他会把身体哭坏。
刘婆婆叹了口气,道:“若他肯哭,倒是好办了。”
至此,李瀛才知道,云清辞在母亲走后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以前没发现,小公子眼珠这般硬,当初夫人在的时候,走路摔倒了都要掉几颗金豆的。”刘婆婆抬袖擦了擦眼泪,语气哽咽:“他不哭不闹,倒是让奴才们不知怎么办才好,生怕他憋坏了。”
虽未能与云清辞见面,但隔着那一扇紧闭的门,李瀛恍惚明白了他的心境。
无人疼爱的孩子,多是不太会哭的,因为知道哭了也无用,只会徒增对自己的厌恶。
云清辞是被娇养过的,李瀛不知道他这么小的年纪,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接受自己再无人疼的事实,于李瀛来说,长辈的疼爱并不重要,因为他从未感受过,哪怕是父皇疼他,也多是看在他足够勤勉努力。
没有人会无条件的宠爱另一个人,可云清辞曾被那样爱过。
得而复失,总是比从未得到要痛上一些。
站在旁观的角度,李瀛是可以理解云相当时的做法,天子安危自然比一个孩子更为重要。可李瀛其实多少算是受益人,云相救得毕竟是他的父亲。
或许有这么一层原因,也或许有别的李瀛没有察觉到的原因在。他想,如果这个世上注定要有人一生无忧,受尽宠爱,他希望可以是云清辞。
他总是会想起那艘大船上,一头扎进他怀里的小东西,那双眸中的清澈与剔透,是李瀛平生所见之最。
可现在的云清辞,眼睛里总是布着阴霾。
他越发频繁地往别院跑,不是要带他去抓虾,就是要带他去打鸟,要么就是要带他去城里看杂耍,可不管他想出多少理由,云清辞都无动于衷。
云清辞初一十五会去母亲的陵墓,李瀛便总是瞅这个机会去捉他,跟在他身边‘阿辞阿辞’喊个不停。
不是跟他说天好蓝,就是跟他说水好清,连路上遇到颗漂亮的石头,也要喊他看一番。
如此这般持续了近一年,云清辞每回都憋在车里不理他,一开始他是真的古井无波,可时间久了,难免在心里腹诽,什么太子殿下,明明初见的时候还跟他面前装矜贵呢,这会儿倒成二流子了。
这个时候,通常都是刘婆婆的儿子卢工赶车,他同时还负责在云清辞走不动的时候把他背回来,但那一日,他忽然吃坏了肚子,去陵墓的路上便停了两回车,到了地方之后,更是迫不及待地丢了车马,匆匆奔向茅厕。
云清辞跟着刘婆婆慢吞吞地走,走了一半伤就有些疼,他停下脚步回头去看,卢工还没回来。
刘婆婆道:“我背您吧。”
“不用了。”云清辞继续慢吞吞地往前走,婆婆年纪大了,他不想劳累她。
李瀛跟在他边儿上,见状道:“我来吧。”
云清辞当即横过去一眼,凶巴巴:“才不要你。”
凶是真的,可爱也是真的,比之前那副阴恻恻不理人的模样好太多了,李瀛心情很好,脾气也很好:“那等你累了再喊我。”
云清辞一边走,一边说:“烦人精,你不要离我那么近,你干嘛要跟我一起走,那是我阿娘,又不是你阿娘。”
“你阿娘,就是我阿娘。”
“你阿娘在宫里。”
“那是母后,不是阿娘。”
这个年纪的小孩很好糊弄,李瀛又说的一本正经,表情极富有欺骗性,云清辞果然愣了一下。
半天才重新开口:“骗人精。”
祭拜母亲回来的时候,云清辞的眼圈红着,他沉默地朝陵外走去,情不自禁抬手按住了胸口,微喘着靠着墙壁停了下来。
刘婆婆也在频频朝入口看,不知她那倒霉孩子怎么还没过来接小少爷。
李瀛一言不发地在云清辞面前蹲了下去,温声道:“好了,别逞强了,若再引得旧伤复发,可没人替你疼。”
云清辞浑身都写满了抗拒。
李瀛道:“我烦了你这么久,确定不要报复回来?”
这是给云清辞的一个台阶,李瀛看出来,这个时候的云清辞,已经没有当初那般讨厌他了。
云清辞与他僵持了会儿,果然重重地趴了上来,恨恨地说:“压死你。”
母亲走的这一年里,他看上去比之前还要瘦上一些,虽然个头抽高了点,可在李瀛眼里还是那么一丢丢大,想压死他显然不太可能。
但他还是作势拿手撑了一下地面,故作抱怨说:“坏东西。”
云清辞又用力往下压了一下,李瀛‘强撑着’,‘费劲地’把他背起来,哄他道:“饶了我吧,快被你压坏了。”
“哼。”云清辞趴在他背上,放松了一点,又质问道:“是不是你故意把卢工拦外头了?”
“你出去不就知道了。”
“肯定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那你觉得我在打什么主意?”
云清辞不再吭声。
事实证明卢工纯粹就是被茅厕给困住了,李瀛根本没派人拦他。云清辞一路回到家,依然没让李瀛进门,只是在进别院大门的时候,破天荒地停下了脚步。
他裹着雪白的斗篷,描金的立领托着那张玉白·精致的小脸,回头看李瀛时,小模样矜贵的很:“喂,烦人精。”
李瀛扬眉:“嗯?”
云清辞抬了抬小下巴,问他:“明天有鱼抓么?”
李瀛眸子亮起,神情舒展。
他当时一定是说了:“有。”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云清辞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嘴角,尽管他很快又抿住,头也不回地进了院子里。
那之后,云清辞没有再拦过他,对下人和对自己,他给出的理由是:“那太子殿下身份那么高,谁敢拦呀。”
于是李瀛更有理由来烦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