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慕熙抱着他回厢房,小孩儿不该饮酒,但梅先生来看了一遍,说没有大碍,醉几个时辰便会醒了。
说到那碗酒,梅先生有些歉疚,“我闲来无事,就喜欢喝两口,昨晚将那小半碗剩下的酒放在饭桌上便走了,没来得及收拾,想不到这小孩儿会偷喝。”
“不怪先生。”白慕熙见他脸色并不好看,有些疑惑,“先生近来,是有心事?”
“没有。”梅先生吐了一口气,“也许一路舟车劳顿,还没缓过来,春光太盛,在下斗胆请公子,明日泛舟湖上,可好?”
他的口吻小心翼翼,甚至带点儿期盼,叫人没法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柳柳炸厨房系列没写,过程一定相当精彩。哈哈哈哈。
☆、第85章泛舟碧溪上
“好。”白慕熙应许了。
春光明媚,湖上雨雾朦胧,沿着长廊直没入晓雾深处。
白慕熙本是独自应许的梅先生的邀约,没有知会过柳行素,但一叶轻舟从水榭尽处飘来时,他发觉她就在船上,言笑宴宴,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笑看着自己。
船只靠岸,梅先生在小船上用炉子煮着茶,柳行素将撑船的竹篙递给他一头,稍稍用力,将他拉上船,小船容易颠簸,他上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检查她的身体,皱眉道:“你怎么跟来了?”
已经显怀的肚子,摸起来圆滚滚的,柳行素眨了眨眼睛,梅先生笑道:“这个孩子顽强得很,有我在,不会有事。”而且这沿岸都被白慕熙的人控制住了,盯死了,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柳行素将放在兜里用油纸包着的桂花酥捧出来,“小白,我特地做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他拿起至少卖相还算不错的糕点,咬了一口,沁着木樨香的浓郁直往肺腑里钻去。梅先生见他犹疑,笑了笑道:“在下不才,指点过夫人了,应当不会有错的。”
确实是没什么错。
白慕熙用了一点糕点,将东西重新包裹起来,塞到柳行素掌心,“等下再吃。”
柳行素将东西收好了,放到身侧。
此时曦光初上,河水粼粼,荡起艳红的波光,水草在船底柔软招摇。一支竹篙下去,便能捣起一串清涟。
古风古韵的水榭在错落雾水里,若隐若现。
梅先生坐在船头,听他们说了好一会儿话,才道:“公子母族系出衡阳,可惜当年……便没落了。”
由此南望,似乎还能看到衡阳北归的南雁,在云上水上,在画上,誊出一道齐整的影子。
韩家在江南是大户,也算望族。韩皇后名倾一时,韩诀才华大躁,更是太子母族,可谓风头无量。但如今的白慕熙,走入韩家的祖堂,却几乎只剩一个祖堂了,皇帝不允存在的世家,在几番挤压之下,便难有活路。也是太子和韩大人多年照顾,才留下一个不算家业的家业,守着那方土地罢了。
“公子,我在衡阳城外的草庐定居之前,曾游历过江湖四方,但在那之前,更早之前,我却是衡阳人。”
梅先生今日话有多些多了,白慕熙疑惑,觉得梅先生要说的话应当远不止这些。
梅先生有些怅然若失,嘴角的微笑,却又是像是想到了某个人,心尖上最柔软的那个人,让他整个犹如沐浴在春晖、滴水的湖光里,碧水杳然东逝,而云水间凝着他犹如木塑的影子。
“衡阳此处江南,风土人情都有股江南味道。就像她。”
白慕熙的眉宇微微一收,“先生在衡阳,遇到过难忘的人?”
柳行素从袖下伸出一双温暖白净的手,勾住他的,严丝合缝地紧握住。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梅先生走上甲板,坐了下来,东边初升的圆日将湖水晒出水汽,自妖娆的水草上腾挪辗转起来。雾茫茫的一片水,在徐徐地恢复清晰。
“确实难忘啊。”
韩家小女,温婉灵秀。那时候,江南大户向韩氏求亲的公子几乎踏破了门槛,但韩小姐眼高于顶,硬是一个没看中,她心底真正惦记着的人,却是他的私塾先生。虽说发乎情止乎礼,但只要他写字时,弹琴时,或者回眸温笑,她就能心跳很长时间,脸颊生晕。那时候,她同一般小姑娘没什么两样。
是皇帝一手打碎了她的单纯和憧憬,给了她荣耀权势,让她留恋龙帐里的温暖,让她的心一点一滴地走失。
韩家家主与他谈了一宿的话,让他放弃她,也让她安心远嫁,那一晚,梅长卿彻夜无眠。
回廊下摔碎的酒坛,弥漫过梅花的浓香。
冷月像一道蜿蜒讽刺的目光,高高在上。就如同,他永远比不了上京城里的那个人,永远无法堂而皇之对她说爱,拥有完整的她。
很多年之后,他走过塞外的荒漠,走过南疆的密林,走过吴乡水榭,走过险峻蜀道,每当抬头时,总能望见那一轮明月。那时候天底下已没有什么是他们共有的,除了月色,还有,那酿酒的手艺。
她与别人生了孩子,做了母仪天下的皇后,韩氏一荣俱荣,皆大欢喜。
只有他一个人落寞地穿行在汉道之中,风与沙灌满了衣袖。
当一切尘埃落定,他终于能回到衡阳,只可惜却再也无颜见家中父老。他在城外密林深处结草为庐,研读师父留下来的医术,成了一位医道精湛的医者。每一位经由他手得以痊愈的伤患,都会在草庐外埋下一颗梅花种子。
若干年之后,草庐外长了蓊蓊郁郁的一片桃花林。
偶尔眼风里会拂过一片罗裳,她俏丽而温婉的身影就在梅花雪海之中拂过,清脆的声音犹如嘤嘤泉响,那是少女姿态的她,那是眼底还只有私塾先生梅长卿的她。
这么多年,在他想忘不敢忘的时候,心上朱砂,早成了心魔。
七年前,白慕熙带着一个垂危的伤者闯入梅林,他看白慕熙的第一眼,便觉得熟悉,那双眼睛,像极了梦里过了千遍的丹凤眼,可丝毫不见妩媚,全是清澈纯净。
那人救不活了,但白慕熙没有丝毫责怪之意,只是惋惜,将手底下的那个横死的影卫厚葬了。
他们在梅林相交,把盏言欢,他酒意醺然时,透露了身份。
那时候他恍然大悟,原来,那是她的儿子。
可惜世上早无梅长卿,他只是一介布衣平民,他没资格怪皇帝夺他所爱。而他所有的遗憾,后来都给了白慕熙。
“先生说的那个人,若是果真难忘,为何不找?”白慕熙皱眉,不知什么缘故,他总觉得,也许梅先生今日所言,都另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