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巷子坐了黄包车,不久就到了周耀华的住处。
这是个不伦不类的西化的小公馆,灰砖的门墙,进去后是照壁,转过照壁,后面却是一栋洋楼。
下了车,就有下人来接了皮箱过去,周耀华走到柳愉生身边,道,“就是这里了。”又对家里的下人介绍了柳愉生,说是自己的好友,让大家将他当主人看待。
第三章畅谈人生追求
周耀华将柳愉生安排在二楼向阳的一间卧室里。
卧室对着后面的花园,花园里是原来没有改建的老公馆的那种大桂花树和大栀子花树,还有一个小凉亭。
房间里是西洋卧室的格局,大大的铜床,白色的床幔从顶上吊下来,白色带着点花格子的床套,同款的锦被,有大的穿衣镜,红木的沙发,还有壁炉,……
和柳愉生原来租赁的那间房子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这里干净整洁,宽敞透亮,一切都有格调又有情调,床头的雕花灯罩的台灯散发出柔和的光。
从他原来的那间狭小阴暗冰冷的房间到这里来,就像是一下子从贫民窟到了宫殿。
周耀华带着他看了卧室,又邀着他出门熟悉了这栋宅子,还特地介绍了就在柳愉生房间旁边的那间他的卧室,里面有一个大大的日本式浴间,用来泡澡再好不过。
介绍到那个浴间,周耀华看到柳愉生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想来柳愉生在日本留学时候对这种浴间不陌生,并且经常用,非常有好感吧。
熟悉了房子,便是晚餐时间了。
饭厅和客厅连在一起的,电灯明亮,有精致的西式落地窗,还有壁炉,饭厅对着的客厅另一边落地窗边还放着一架钢琴,家具都是红木的,装饰得富丽堂皇,但又并不显得冷漠,反而很充实,有家的温暖感觉。
桌上是四菜一汤,鳝黄银杏,芋头蒸肉,芙蓉鸡片,还有青菜头与三鲜汤。
“不丰盛,不过,这厨子还行,你尝尝,看如何?”周耀华笑着,目光灼灼看着柳愉生。
柳愉生就是坏在一张挑食的嘴上,尝了味道,这厨师做得已经算不错了,他依然能从里面挑出不少毛病来。
周耀华也不怪他,赶紧让叫厨师来听着,那厨师之后直道受教。
柳愉生吃饭就是吃饭,周耀华本还想和他说话,但看他吃得那样专注,眉梢眼角都是笑意的样子,就实在不忍心打搅他了,把菜几乎都推到他的面前,一顿下来,他不是在就着菜吃饭,而是在就着柳愉生吃饭。
柳愉生吃了个大饱,笑着对周耀华道,“要是知道来你这里有这么好的伙食,我当初还推拒什么哟,你没说让我来,我就要死皮赖脸过来蹭饭咯。”
周耀华看他吃饱喝足后的满足样子,黑亮的眼睛熠熠生光,在灰雾蒙蒙缺少阳光的成都养得皮肤白皙细腻,在电灯光下泛着上等细瓷般的柔和光晕,他根本没吃什么东西,此时也觉得无比满足了,听柳愉生说笑,便道,“你就是这么张嘴,以前还读书的时候,就记得你吃遍成都大街小巷,哪里传出有好吃的,你必定要去尝尝。当初要是知道这么简单就能让你住这里来,我还和你那么说话做什么,直接说我这里请了好几位大厨就行了。”
柳愉生听后哈哈笑。
两人坐到客厅沙发上说话。
下人端了红茶过来,柳愉生端过那细瓷茶杯,仔细端详,道,“这杯子真不错,好久没有碰这么精细的东西了。”
周耀华看他白洁细腻的修长手指衬着那细瓷薄胎的茶杯,茶杯外壁上浅粉的花纹,只要这样看着,就有种沉醉的感觉,周耀华想,你怎么能去过那般穷困潦倒的生活,你生来就是过这般富贵悠然的日子的人啊,粗瓷茶碗哪里能够衬得上你。
“家里还有好几套好杯具,你都可以一一看了,品尝过。这一套不是中国的工艺,是从法兰西那边来的。”
柳愉生点点头,端着茶细细抿来,茶香怡人,让他整个人都有些醺醺然。
有周耀华这么个朋友也是不错的,没想到还能来品一回好茶。
想到周耀华是来做生意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便问道,“周大哥,你在这里做生意是要一直做下去,还是要走?”
周耀华望着他,笑了笑,道,“走肯定是要走的,只是不定什么时候走。不过,估计最近走不成吧。”说完,又看着柳愉生道,“要不,我走的时候你跟着我走吧,我给你出路资,到美利坚去,你学的是算学,到那边去做老师也是一样的,你在这里孤苦一人,到那边还和我有个照应。”
周耀华总是语出惊人。
柳愉生笑着摆手道,“周大哥你太客气了。我哪里能那么麻烦你,再说,说起那边的鸟语,我只会哈洛一句而已。而中国,毕竟是我的根所在,哪里能说离开这里就能离开呢。”
估计周耀华也觉得自己太冒昧,便打岔说到别的话题上去了,问他做老师的情况。柳愉生说还好,他教得很愉快,学生们听得也愉快,他觉得很好。
渐渐地就说到时事上来。
法西斯的败北已经是可以预见的事情,日本被驱逐出中国也指日可待,这些都是好事,虽然成都还在发布警报,不过,已经没有了前几年那样的大规模空袭与惨案了。
问到柳愉生今后的打算,柳愉生笑笑,道,“我就是个底层知识分子,无论如何,总归还是会有碗饭吃,这样也就足够了吧!总比这世上大多数人强一些。”
周耀华看着他,保持了沉默,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阵,他才道,“以前读书的时候,我一直还在想你心里估计挺傲的吧,将来会有一番大作为。”
听他这样说,柳愉生惊讶地张大了嘴,后来就哈哈笑起来,“你居然这样想的啊。那真是会让你失望了,我从小就是想的让我吃饱吃好就行了,钱啊,名啊,利啊,你看这成都,来了多少土皇帝,又走了多少土皇帝,一颗子弹就什么都没有了。人生不过过眼烟云,争那些东西有什么用,还不如过一天是一天,吃得开心,活得开心就行了,无论你是皇帝还是个小老百姓,死后不过黄土一柸罢了,何必又累死累活去争那些东西呢。”
对于柳愉生这样的人生观点,周耀华嘴角含笑,道,“你这样超脱也好,那是真的看得穿,活得洒脱,不过,我就是俗人一个,对于这些东西,看不穿呀。要有钱有地位了,你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才能不被人欺负不被人踩在脚底……”周耀华声音小了下来,目光灼灼望着柳愉生——要有钱有名利了,才能和你坐在这样的地方,才能让你住好的房子,才能让你端这样的茶杯,喝这样的茶,吃你喜欢吃的东西,讨你开心……
柳愉生笑道,“你也说得对,你这样才叫有追求,我不过就是个混吃等死不求上进罢了,还给自己找借口,说人生百年不过瞬息,还不如闲散尽欢。”
周耀华看柳愉生低眉浅笑,突然道,“愉生,你有至爱之人么?”
柳愉生惊讶道,“怎么问起这个问题?”
周耀华低头含笑,道,“我想你估计是没有至爱之人的。如果有,你就会时时刻刻想着让他每日都过得好,不用劳累,日日开心,你就会努力地做事了,想要能够将一切好的东西给他……”
柳愉生拍了一下手,道,“没想到你倒是个痴情种子。你说得很对,别说有至爱之人了,我现在是连一个亲人也找不到,所以日日如此混吃等死罢了,不仅没追求,连动力也没有。”
说到此处,柳愉生顿生悲凉之感,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悲哀之中。
周耀华也不好再说什么,问他累了,就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