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前半个月,陶正和李有德两人奉命前往友邻部队教导新兵练习枪棒,因而逃过了一场死劫。之后二人畏惧李嗣源斩草除根,都悄悄开了小差。在外边做刀客为生隐姓埋名六七年,直到李嗣源的死讯传来,才先后返回了故乡。
回家之后,陶正心灰意冷,再也不想与官府产生任何瓜噶。无论是唐晋辽汉,俱当他们是一群过路神仙。而李有德,则念念不忘银枪效节军昔日的辉煌,总想着把逃难在外的老兄弟们都收归自己帐下,然后寻找机会,东山再起。
双方说不到一处,自然断绝了来往。谁知李有德苦心积虑重建银枪军不成,竟又起了化家为国的心思。趁着辽军大举南下,后晋在地方上的力量被扫荡一空的当口,发动青壮筑起了堡寨,并且不断向四周探出爪牙,通过威逼利诱等诸多手段,将临近的数个村落,掌控在了自己的实际统治之下。
契丹人被迫北撤之后,河北各地的绿林豪杰纷纷趁机攻城掠地,自封官爵。大汉皇帝刘知远忙着对付首恶杜重威,既腾不出手来肃清地方,又怕兵马过于靠近燕云十六州,引起辽军的大举反扑。干脆捏着鼻子,将临时边境附近大部分自封的节度使、刺史和县令们都认了下来。
李有德虽然因为闻讯的时间太晚的缘故,没来得及抢占县城,做事却愈发肆无忌惮。仗着自己跟太行山的大当家呼延琮有交情,居然开始截留临近十数个村落的赋税。并且以乡规取代律法,跟地方官府分庭抗礼。那县令孙山自身来路不正,又忌惮太行山群寇的实力,根本不敢去管,任由李家的气焰越来越嚣张。
数月之前,李有德忽然派媒人登门,想给自家小儿子娶陶三春为妻。陶正坚信李家的人如此折腾下去,早晚有一天会自取灭亡。因此毫不犹豫地就拒绝了联姻的提议。随即,李家寨便开始派说客来,要求陶家庄加入李家寨为首的联庄会,一起结寨自保,共同进退。
这个提议,比双方联姻还不靠谱,当然再度遭到陶家庄的拒绝。因此,李家寨彻底怀恨在心。一个多月前,李有德在赶集的时候突然发难,联合数名不知道从哪里搜罗到的好手,以提亲被拒绝受到羞辱为名,将陶正打得当场吐血,卧床不起。
昨晚陶三春赌气,连夜跑出了庄子。原本准备跑到山上二十里外的尼姑庵凑合几晚上,等到几个客人离开后,再回家继续侍奉老父。谁料黑灯瞎火中,却与李家寨的一哨人马碰了个正着,双方一言不合便起了冲突,随即寡不敌众,被对方用绳索绊倒,抓了过去。
陶大春迟来一步,恰恰看到自家妹妹被擒。连忙出手相救,然而李家这回派出来的子弟不仅数量庞大,身手也非常了得。一番恶战之后,陶大春非但未能如愿救回自己的妹妹,反而被打得口吐鲜血,完全凭着脚下的腾挪功夫一流,才勉强逃出了生天。
那李家寨的人见他逃走,也不全力追赶。只是在背后大声喊叫,要陶大春带话给他老父,三天之后,作为娘家人到李家寨出席双方儿女的婚礼。不管届时肯不肯出席,都不会再改变婚期。聘礼和婚书会很快派人送上,陶家庄的嫁妆,也要准备充足,免得闹出笑话来,双方都没有台阶可下!
“不是老夫不舍得一个女儿,而是那李家寨明显不只是冲着小春一个人而来!”说道伤心处,陶正老泪纵横,不断摇头长叹,“今天抢了小春,明天就会把小冬、小梅、小霜他们纷纷抢走。然后就是零敲碎割,逼着陶家庄向其低头。若是他家能安心做个地方豪强也罢,好歹大伙把女儿都送出去后,还能落下条活路。他家又存着裂土封茅的心思,万一不成,恐怕就是举族被诛,连带着我们这些被协裹进去的,也落不到好下场!”
“是啊,是啊,我们几个老汉原本已经想忍了,但转念一想,这样忍下去,哪一天才是个头啊!”
“可不是么?你也想当土皇上,我也想当刺史节度使,左近就巴掌大的地盘,能容下几头老虎啊?!”
“唉,我们这些老实人,真是没有活路啊!”
……
其余几个庄子上的头面宿老,也纷纷流着泪摇头。眼角的余光,却不断在柴荣、赵匡胤和宁子明三兄弟脸上偷偷扫视,巴不得立刻能看到自己所希望的表情。
然而让他们略感沮丧的是,柴荣、赵匡胤和宁子明三兄弟听完了陶正的陈述,反而不像先前那样义愤填膺了。相反,哥仨脸上都出现了一丝凝重,以目互视,相对轻轻摇头。
“坏了,他们三个怕了,不敢管了!”众乡老们心里头一凉,有种无力的感觉,瞬间从脚底一直传到了头顶。想要给陶正使眼色,让他多说几句。后者却故意把头低下,目光对着地面,不肯对周围的暗示做任何回应。
“老丈,此事,您老应该早些告诉我等!”就在众乡老们急得火烧火燎之时,三兄弟当中年纪最长的柴荣,忽然低声说道:“李家寨在陶家庄又没安插眼线,怎么可能恰巧堵在了春妹子去尼姑庵借宿的路上?很显然,他们昨夜的目标,就是贵庄。不小心被春妹子和大春两个撞破了行藏,才临时改变了主意,以婚礼为饵,引诱你们自投罗网!”
第七章尘缘(四)
“啊——!”众乡老闻听,个个大惊失色。如果柴公子的推测为真,大伙昨夜,岂不都睡在了刀尖儿?万一被李家寨的人偷偷摸到村子里,趁夜发起偷袭,仓促之下,恐怕村子里人根本组织不起任何抵抗!而将陶家庄的男人全都杀光之后,李家寨只要把恶行朝土匪身上一推,以地方官员的得过且过,肯定没有勇气去揭开“土匪袭村”的幕后真相!
那陶正老汉,也听得背后冷汗淋漓。瞪圆了眼睛,低声惊呼,“他,他们怎么敢如此狠毒?他们,他们就不怕报应么?小老儿,小老儿自打退出行伍之后,半辈子都与人为善……”
“乱世当中,哪有什么公道可言。那李家寨按你所说,既然所图甚大。若连近在咫尺的陶家庄都拿不下,日后还凭什么跟别人去争?”看不惯陶老汉的迂阔,赵匡胤瞪了他一眼,大声敲打,“怪就怪在你们自己,明明与虎狼为伴,却一点防备都不做。我看大春兄弟的身手很不错,您老更曾经是军中一等一的好手,如果早日把庄子里的年青后生都组织起来,拿着兵器自保,他李家寨即便野心再大,牙齿还未长齐之前,又怎么敢啃陶家庄这块硬骨头?哼,自己既然安心做一块肥肉,就别怪虎狼惦记着!”
“这……”老陶正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周围其他众青壮男子,也瞬间都低着头,恨不得找条地缝往里头钻。
受祖训所限,陶家的后人轻易都不愿出去做官。更不愿意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跟邻近其他村落起什么争执。故而虽然村子中大部分成年男子都曾经练过武,却对外界没任何什么威慑力。在太平盛世之时,这样的村落,当然是官府眼里一等一的良善,不断受到嘉奖照顾。而在乱世当中,这样的村落,恐怕就正如赵公子所说,在任何有野心的人眼里,都是块大肥肉,谁都想扑上去狠狠咬几大口。
“算了,现在说你们什么,都已经晚了!”见周围乡亲一个个被被自己数落得不敢还嘴,赵匡胤心里愈发怒其不争。“我们哥仨能帮得了你们一次,帮不了你们一辈子。如果你们永远是这幅德行,还不如就认下了亲事,然后去给李家寨做牛做马,好歹等多活几天,不会有人现在就死!”
众乡亲听他说话刺耳,个个心生怒气,却依旧不愿出言相抗。唯独老汉陶正,咬了咬呀,拱起手来说道:“赵公子所言甚是,陶家庄落到今天这般田地,着实怪不得别人。还请三位贵客出手,帮助我陶家庄平安渡过此劫。若是能如愿,我陶家子弟,肯定痛改前非,知耻而后勇!”
“废话,我倒是想一走了之呢,奈何我家三弟不肯!”赵匡胤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但应。“但帮忙也不是没有任何条件,从现在起,庄子里的所有男丁,都听我们三兄弟调遣。咱们把丑话说到前头,你们若是答应,我们三兄弟即便是刀山火海,也绝不后退半步。你们若是不答应,咱们就一拍两散。昨晚和今天吃你们的,穿你们的,咱们拿我家三弟那根钢鞭来顶账。仔细称称重量,你们肯定还有赚头!”
知道宁子明此刻方寸大乱,柴荣又是个君子心肠。所以他干脆主动做起了恶人,逼迫陶家庄交出指挥权,无条件听从三兄弟的调遣。一番话说出来,陶正老汉和其余宿老们虽然听得刺耳,却也知道,自家没有带领青壮们从李家寨手里讨还公道的实力。于是郁闷归郁闷,几番用目光交流之后,便纷纷点头答应,“那是自然,昔日易县杀贼之功在那摆着呢,今天的事情,当然任由三位做主!”
“三位贵客尽管下令,我等莫敢不从!”
“三位肯主动替我陶家庄出头,我陶家庄子弟,焉有不服从调遣之理?若是谁敢造次,族规第一个饶不了他!”
……
“那就好,先安排人手去做饭。大伙吃饱了肚子,拿上兵器,若是有铠甲、盾牌和弓箭,也尽量都带上。然后回来,听我大哥调遣!半个时辰,所有人只给半个时辰。若是半个时辰之后有人不到这里应卯,我们哥仨拔腿就走!”赵匡胤索性恶人做到底,瞪圆了眼睛咆哮。
“遵命!”众乡老带头拱手施礼,然后小跑着离开。其余青壮男子见乡老们都低了头,也纷纷快步离去。该填饱肚子的填饱肚子,该准备兵器铠甲的准备兵器铠甲,如蚂蚁般,忙成了一锅粥。
趁着众人做准备的功夫,柴荣、赵匡胤和宁子明三人,也返回陶正家饱餐了一顿。随即找了趁手的兵器,用生牛皮剪开临时赶制了几件坎肩儿,尽最大可能地将各自收拾了一番,气势昂扬地返回了打谷场。
赵匡胤是将门之后,柴荣和宁子明两个,都有过指挥上千兵马的经验,三人收拾整齐了往乡民们面前一站,立刻显示出了彼此之间的巨大差别。不懂行的人,心中顿时暗暗喊了声“好”。懂行的人,如老陶正、陶大春和极其少数的几个乡老,则对今天的救人行动,无端又多生出了数分信心。
在吃饭的时候,三兄弟已经制定出了一条切实可行策略。眼下趁着大伙心气足,立刻开始调配人手,整理队伍,指派底层军官。先将青壮们以十人为队,分做六队。然后由乡老们从每十人中,选拔出一个队正。接着将任务细化分派到每个队,将行动次序跟队正反复交代清楚,最后,则命所有人站在了一块磨盘旁,准备启程出发。
虽然只是粗略整理了一下,众乡民已经不再是先前那幅乱哄哄模样。所有人按着分队排成纵列,六个纵列乡邻而站,枪在手,刀出鞘,隐隐约约,竟露出了几分杀气。
“废话我就不多说了!”柴荣跳上磨盘,用力挥舞手中长枪,“此时此刻,若战,你们当中肯定有人会死。不战,你们可以多活几年,但妻子儿女早晚就会像春妹子那样被人抢走。众位兄弟,尔等愿意还是拼死一战,还是愿意把自己的妻子女儿双手奉上?五柳先生的后人们,请告诉我你们的选择!”
“战!”“战!”“战!”众老少爷们举起兵器,对天高呼,刹那间,气冲霄汉!
第七章尘缘(五)
陶家庄与李家寨的直线距离还不到三十里,中间却隔着一座不算太矮的山包,因此说起来没多远,不花上两三个时辰,却休想赶到目的地。
而只要在山顶上安置几名斥候,山脚下的风吹草动,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陶家庄的队伍刚刚离开村子没多远,消息已经及时地传到了李家寨的寨主李有德耳朵里。
“看来我那老哥哥还挺有血性的么?”对于陶家庄的反应,李有德丝毫不觉得以外,挥挥手命令斥候退下,冷笑着点评。
“他要是真有血性,就不会做这么多年的缩头乌龟了!”高家梁的庄主高顺,是最早追随到李有德旗下的众乡贤之一,撇了撇嘴,冷笑着道。“既然他探了头,这次就别再指望缩回去了。咱联庄会成立这么长时间,总得有个像样的东西祭旗!”
“只可惜陶家庄的那些后生们了,里边有几个身子骨相当结实。若是能收服下来,稍加打磨,就是一个种田的好手!”许家窝铺的庄主许由,心肠相对和善,摇摇头,带着几分不甘说道。
“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不杀他一个狠的,周围的庄子难免有样学样!”高顺最看不惯就是许由这种既想夺人钱财,又不愿意见血的模样,横了他一眼,大声反驳。“况且他们这些姓陶的,还同出于一个老祖宗,彼此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万一斩草不除根,难免会留下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