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冯思安做过多年太监头目,对人心的把握可称一流。听闻耶律亦的声音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冷漠,立刻装出已经行将就木的模样,喘息着补充,“奴婢,奴婢这种无儿无女的,最,最怕的就是死后孤单。所以,所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回到家乡去,尽量,尽量葬在祖宗墓地里,好歹,好歹背后能有个倚靠!将军,将军明鉴,奴婢真的没有维护,维护石家人的意思!”
“你没有维护石家人的意思,你只是个又懒又怕死而已!”耶律亦舍厌恶地抬起腿,将他踢开数尺,“有胆子绕路,你就自己去绕。今天我一定会沿着这条路追杀到底!石重贵也是没长眼睛,身边全是你这类货色,怎么可能不亡国!”
说罢,单手架着海东青,飞身跳上坐骑。抖动缰绳,继续朝山谷深处疾驰而去。
众亲卫立刻驱动猎犬和战马,该头前探路的探路,该身后追随的追随,蜂涌而行。谁都没有功夫,多看老太监冯思安一眼。
老太监冯思安愣愣地站了几个呼吸时间,终究没勇气在旷野里独自夜行。跌跌撞撞地爬上留给自己的坐骑,快马加鞭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用生涩的契丹语大声求肯,“等等,等等奴婢。奴婢,奴婢跟你们一起去。奴婢,奴婢伺候石重贵多年,最是,最是熟悉他的人。他,他现在和没亡国前的长相差别太大,奴婢,奴婢能帮,帮将军大人,验明俘虏正身!”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跑在队伍正前方的两只猎犬大声狂吠,好像在嘲笑有人居然如此下贱无耻。
“呼啦啦——”大群的野鸟,被马蹄声、狗叫声和人的喊声吵醒,腾空而起,在星光下汇聚成一大团乌云。
乌云下,山坡上,一块块凸起的山岩,就像魔鬼嘴里倒竖的牙齿。
“轰隆隆!”有颗魔鬼的牙齿忽然从牙床上脱落,翻滚砸向山谷。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另外三块魔鬼的牙齿呼啸而下,与先前的牙齿交错而过,滚过陡坡,压断无数荆棘,压翻无数野草,最终压在了战马的腿上,溅起一团团血雨。
“不要停,加速冲过去,冲过去!”耶律亦舍将海东青向半空中一抛,随即猛地一提缰绳,越过自家受伤袍泽的头顶。中埋伏了!猎物居然没有急着逃走,而是试图利用地形,做垂死挣扎。不过,这种挣扎注定是徒劳!石块滚得慢,战马跑得快,只要冲过这段危险区,然后再掉头返回来,就能将猎物们抓住千刀万剐。
“呼啦啦——”睡梦中被惊醒的海东青在半空中打个旋子,借助落在地上的火把,认清方向,毫不犹豫地追上去,用爪子重新抓住自家主人的镔铁护肩。
“加速,加速冲过去,冲过去!”所有未受伤的契丹人,也都疯狂催动战马。偷袭者占据了地利,停下来只会继续挨砸。冲过去,然后再掉头杀回,才是唯一的正解。
他们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皮室军精锐,所做出的反应,也绝对恰当。然而,他们今晚所遇到的对手,却个个都是万里挑一。
冲在最前方的耶律亦舍很快就发现,自家的猎犬停住了脚步。焦急地将头扭到了后背上,跳跃,咆哮,声嘶力竭。
海东青再度振翅而起,用利爪勾住镔铁护肩与铠甲衔接处,拼命后拉。它的力气足以拎起一只小羊,却丝毫无法降低耶律亦舍奔向死亡的速度。
“轰!”疾驰中战马,忽然前腿被勾在了原地,身体却无法对抗巨大的惯性,带着自家主人向前高速翻滚。
“噗——”几根削尖了两端斜戳在泥土里的木桩子,恰恰挡住了耶律亦舍和战马的去路,戳透人和马的躯体,露出殷红色的木茬。
“吱——!”失去主人的海东青,悲鸣着跳起,爪子朝战马尸体后半丈远贴近地面处,狠狠抓下。
一根又粗又长的鬃绳,瞬间露出了原貌。正是此物绊倒了耶律亦舍的坐骑,海东青绝不跟它善罢甘休。
然而,它的爪子,却无法将此物凌空拉断。刹那间,又一匹高速疾驰而来的战马被绊在了鬃绳上。将背上的主人凌空甩出,狠狠砸向削尖成排的木桩。
鬃绳被马腿绷直,狠狠弹中了海东青的小腹。
海东青受伤,悲鸣着跳起。
第三匹来不及停住脚步的战马飞奔而至,马头撞上海东青,将其撞出七八丈远。
马身子被鬃绳绊倒,马背上的契丹人凌空飞向木桩,肠穿肚烂。
第五章逝水(二)
“火把!”柴荣在石块后迅速打燃火折子,点着数根涂满了松脂的干劈柴,一股脑丢向山谷。
“嗖——”“嗖——”“嗖——”赵匡胤、宁子明、韩晶三个默默地跳起,朝着山谷里的战马丢下火把。
在交战之前,兄妹四人凭借以往的作战经验,反复推敲了每一个出手步骤,力求做到在交战的一瞬间,给敌军迎头重击。
习惯了凭借实力碾压对手的契丹人,几曾遇到过如此精密的战术?刹那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原本已经努力放慢速度的战马,被火焰所惊,立刻又高高地扬起了四蹄。而前路上,除了绊马索之外,却有成排的尖木桩和数不清的陷马坑等着它们,才冲出了三五步,就又摔了个血肉横飞。
“晶娘用弓箭压阵!”柴荣根本不看对手的伤亡情况,又丢出了两支火把,迅速从地上抄起刚刚用松木杆子做好的长枪。
刚刚剥了皮的松木杆子又湿又黏,远没有他惯用的骑枪顺手。然而,却好歹能跟他的精钢枪锋凑成一对儿,弥补了四人无法随身携带长兵器的不足。端着这把散发着浓郁松油味道的长枪,他三步两步就冲进了山谷,左手下压右手前推,“噗”地一声,将一名正试图从马背上跳下来的契丹武士戳了个透心凉。
“阿拉哈,阿拉哈!”临近的两名契丹武士大声咒骂着向他靠近,却无法让受惊的坐骑配合自己的行动。柴荣迅速从尸体上拔出长枪,拧身横扫,雪亮的枪锋凌空画出一道闪电,正中左侧敌手的战马脖颈。
“嗤——!”枪锋贴着战马脖颈疾抹而过,留下一条尺许长的伤口,血管经络齐断。血如瀑布般溅落,惊恐的战马悲鸣着扬起前蹄,然后鲜血流尽,轰然而倒。
马背上的契丹武士抢在最后关头双脚狠踩马镫,鹞子般飞起,在半空中怒吼着挥动铁锏,直扑柴荣头顶。刚刚从马脖子上抹过的枪锋,却灵蛇般探了起来,所对方向,正是他下落的胸口,
“啊呀——!”怒吼变成了惊呼,半空中正在下扑的契丹人无法再改变方向,瞪圆了眼睛落在了枪锋上。在对身体彻底失去控制权之前,他猛地挥动手臂,将铁锏掷向柴荣的头顶。
同归于尽,这是他最后的愿望。然而,有一根粗大的包铜长棍却忽然从柴荣身后举了起来,“铛!”地一声将铁锏砸得不知所踪。
“铛!”紧跟着,又是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有把黑漆漆的短斧,凌空砍向了另外一名试图策马迎战的契丹人。后者久经战阵,手疾眼快。果断将原本砸向柴荣的大剑竖在了胸前。短斧与大剑相撞,火星四溅。持剑的手被震得发酸,马背上的身体微微摇晃。还没等他努力找回平衡,黑夜中,又是一把短斧凌空飞至,“噗!”地一声,砍入胸口半尺!
柴荣和赵匡胤二人身边立刻一空,半丈范围之内,再没有活着的契丹人。宁子明大步从山坡上冲下,右手拎着五尺长的钢鞭,左手拎着一把精钢短斧,修长的身影像豹子般灵活。
“直接冲过去,别让他们有机会下马!”柴荣朝他投以赞赏的一瞥,抖动长枪,率先跳过地面上的尸骸。赵匡胤拎起包铜大棍,与他比肩而行。宁子明在半途中微微拧身,改变方向,斜着与两位兄长汇合。三人在跑动中默契地组成品字型,长枪突前,大棍和钢鞭左右护卫,金属的寒光与山谷里的火光交相辉映。
一名长着络腮胡子的契丹武士策马迎战,手里的大剑舞得如同风车。宁子明一斧子砸过去,先卸下了一条马腿。三条腿的战马瞬间失去平衡,悲鸣着扑到。马背上的契丹武士被向前甩出半丈远,身体如同虾米般团成一团。柴荣毫不犹豫地挺枪下刺,在他的后脊柱上钉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另外一名刚刚缓过神来的契丹武士亲眼目睹的同伴的惨死,高举着铁锏不知道是进是退。宁子明忽然朝他扬起了空空的左手,吓得此人立刻甩开半边马镫,马腹藏身。赵匡胤笑着着急冲而上,手起棍落,将他刚刚藏到战马身侧的脑袋敲了个粉碎。
三兄弟骤然分开,又骤然合拢,踏着血迹和尸骸冲入敌群。他们身边有六个契丹武士,人数刚刚是他们的双倍,然而却堪堪控制住坐骑,避免了被绊马索绊倒。仓促之间,既组不成战阵,又无法利用坐骑的速度。柴荣挺枪先刺中正对面一人的小腹,随即撤枪大步后退,避开砸向自己头顶的铁锏。赵匡胤用棍子护住了他的右侧,将乱砸下的铁锏大剑尽数挡开,“乒乒乓乓”,包铜的棍子上,被砸得火星四溅。
宁子明双手挥鞭,与左侧的两名契丹武士战在了一处,长长的双腿像春天的柳树般,在地面上弹来弹去。一名契丹武士两次进攻,都被他敏捷地躲开,不觉气浮心燥。猛地一踩马镫,手举着铁锏高高地站起,“嗖!”山坡上忽然飞来一记冷箭,正中此人手臂下毫无防护的肋骨。
“啊——”中了冷箭的契丹武士惨叫着落马,另外一名契丹武士立刻与宁子明变成了正面相搏。骑在马背上的他,虽然占据高度的优势,灵活性却差了不止一畴两畴。宁子明猛地向侧面拉开两步,挥鞭砸碎了他的膝盖骨。随即高高地跃起,趁着他疼得无法直腰的瞬间,一鞭打断了他的脊梁骨。
修长的身体在半空中侧转,右腿猛然后踹,踹中失魂落魄的战马。借着小腿处传过来的反作用力,宁子明在半空中横着飞出四尺,钢鞭高举,直扑与柴荣正对的一名契丹武士头顶。那名契丹武士正在借助坐骑的高度,追杀柴荣。冷不防侧翼飞来一杆钢鞭,吓得亡魂大冒,慌忙拧身,横锏自保。柴荣空出来的长枪,如毒龙般紧随而至,刺入他身侧肋骨下两指处,深入半尺。
契丹武士肾脏被戳破,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当场痛死。宁子明一鞭击中尸体的肩膀,身体迅速落下。随即再度高高跳起,凌空扑向赵匡胤的对手。
柴荣迅速从尸体上拔出枪锋,转身斜刺。三兄弟围住两名对手,以多击少。不远处刚刚跃过绊马索,躲开陷马坑,又在生于死的一瞬间拉住了坐骑,避免撞在削尖木桩上的契丹武士们,怒吼着拨马回援,却被一阵连珠箭,逼了个手忙脚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