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好像跟他预先知道的谋划不一样!预先大伙的谋划是,偃旗息鼓,装作土匪打劫道观,宰了二皇子石延宝,抢夺救命丹方,顺手再将除了常家二小姐之外的其他人全都杀死灭口。如今,怎么又变成了里边的人是匪徒,而自己这边,反倒成了一支无须掩藏形迹的正义之师?
“让你去,你就去,问那么多做什么?!”正呆呆发愣间,脖子上已经挨了狠狠一记巴掌。他的顶头上司,步将李洪濡大声喝道:“是乱匪窥探道观里的财物,下山洗劫。杀了里边的所有老道和乡民。咱们弟兄闻讯赶到,血战杀掉了乱匪,才保住了常二小姐平安。记住了,只抢回了常家二小姐一个,剩下的,连一只猫,一只狗,都没有留下,全都被乱匪斩尽杀绝!”
“是!”副将刘兆安终于心领神会,抱拳行了个礼,狂奔而去。须臾之后,在道观正门口五十步处,就响起了一阵鬼哭狼嚎,“里边的人听着,交出被你们劫持的常家小姐。我家将军有好生之德,承诺饶恕你等不死!否则,下一轮进攻开始,刀下鸡犬不留!”
“里边的人听着,交出被你们劫持的常家小姐。我家将军有……”
“狼嚎”声此起彼伏,伴着道观后侧传来的猎猎火声,不停地灼烧着人的心脏。
“真慧,你,你要不然出去吧!他们既然叫你常家小姐,想必不敢得罪你常将军太狠!”听着外边的鬼哭狼嚎,再看看观内几乎个个带伤的同伴,大师兄真无子非常认真的提议。
“是啊,真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真慧师妹,师门传承,不能就此而绝!我们这些当师兄的,求你了!”
“……”
其他几个还活着的真字辈儿道士,也纷纷走上前,低声提议。
道观肯定守不住了,也许是下一轮,也许是接下来的两三轮,反正,大伙对最终结局,基本都已经不报任何希望。
敌我之间的实力过于悬殊,而后山的大火一起,在烧死了数以百计的敌军的同时,也彻底烧断了众人逃走的道路。此刻留在道观里的人,唯一的意义,就是以命换命,尽可能多的杀死敌军,避免日后更多的无辜者死于这群豺狼之手。
修行之人不打诳语。他们说这些话时,每一双眼睛里,都充满了坦诚。外边的敌军肯定是汉王刘知远所派,他们不但要杀死已经死过一次的八师弟石延宝,并且还要抢夺可以缓解刘知远心痛病的丹方。为了掩饰刘知远的丑行,他们拿到丹方之后,十有八九还要杀人灭口。但常婉莹,却是他们唯一可能放过的人。也许会受一些委屈,最终却没有生命危险。
毕竟,毕竟常婉莹的父亲常思,此刻刘知远的心腹爱将。无缘无故杀了对方的女儿,刘知远很难令其他武将不觉心寒!
他们说的很坦诚,理由也非常充足。毕竟长生门今日不能全都死在这里,至少需要有人忍辱负重,延续师尊扶摇子的衣钵。然而,常婉莹却没有做任何回应,只是将手,紧紧地跟宁彦章的手握在了一起。
作为真字辈的一员,扶摇子膝下的八师弟兼九师弟,宁彦章却没有跟众人一起劝说常婉莹离开。
有些话,根本不必说出口,只在两人目光想接的瞬间,已经传递得非常清楚。常婉莹不会离开,正像如果是他石延宝的话,也绝不会离开常婉莹。
死亡,忽然对四目相对的二人来说,变得不甚恐惧。而比死亡更为恐惧的是,亲眼看到对方倒在血泊当中,从此阴阳相隔,后悔终生。
“一会儿,你还是跟在我身后!”在众师兄们愤怒或者焦灼的目光下,宁彦章忽然笑了笑,缓缓开口。
“嗯!”常婉莹只用了一个字来回答,与他相握的手,却愈发地坚定。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石延宝!也许这辈子都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不是石延宝!”宁彦章看着他的眼睛,非常缓慢,又非常认真地补充。仿佛天地之间,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存在。其余的都是没有耳朵的土偶木梗。
“但我保证,此战之后,会待你比原来那个石延宝更好,并且今生永不相负。三清祖师为证,若他日我违背此誓,愿五雷轰杀,永不……”
另外一只手,迅速伸过来,掩住了他的嘴巴。常婉莹在笑,笑得非常欣慰,笑得满脸泪痕。“想不起来就不要再想。你可以忘了,忘了以前发生的一切,你才能活得更开心。咱们俩从头开始,从现在!”
“呯、呯呯,呯呯呯呯……”外边又响起了嘈杂的刀盾相击声,一下下,压抑得令周围空气几欲凝固。
少年和少女却相对笑了起来,松开手,缓缓举起了刀。一个向前,一个向后,将脊背紧紧相靠。
这是最快速的恢复体力方式,彼此相依,彼此温暖。
他们需要趁最后的时间,恢复体力。
他们要彼此护住对方背,杀出生天。
我护住你的背,哪怕面对千军万马。
我护住你的背,哪怕面对海啸山崩。
只要我一息尚存,就不会有人能从背后伤害到你。
永远不会!
这一刻,两个互相依偎的身影,在众人眼里,凝固成永远的风景。
第九章萍末(八)
看到相互支撑着积蓄体力的一双身影,真无子等道士都侧转头,轻轻闭上了嘴巴。
太上忘情,那是修炼到最高境界才会具有的能力。而他们虽然清心寡欲,半生不近女色,却非不食人间烟火的泥塑木雕。更做不出为了保全师门传承,就逼着一对恋人生离死别的“壮举”!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刀盾撞击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道观内,却是一片安静。
除了站在墙上的弓箭手之外,所有人都紧握兵器,合拢双目,或立或坐,趁着下一场恶战到来之前恢复体力。贼人想把大伙赶尽杀绝,大伙当然不能束手待毙。多恢复一分体力,就多一分拼命的机会。拼一个够本儿,拼两个赚一个!
萧瑟的山风从半空卷过,中间夹杂着人血的腥味和肉体被烤熟的浓香。紧跟着,便是数排密集的雕翎。匪徒们的进攻又开始了,这一次,他们比上一次更为娴熟。首先对付的目标,是观墙上的那几名弓箭手。很快,便压得弓箭手们无法抬头,不得不退了下来,再度转向迎客殿的屋顶。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几声低沉的号角声响起,取代了刀盾的撞击。半空中的羽箭忽然消失,脚下的大地却开始上下震颤。“他们又要撞门!”靠近门口处,有人大声叫嚷。透过老君像与门洞的缝隙,他们可以将匪徒们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嗖嗖,嗖嗖,嗖嗖!”密集的羽箭再度从半空中飞过,这次,不是直射,而是近距离抛射。几名位置太靠后的乡民中箭栽倒,在血泊中翻滚挣扎。更多的羽箭从半空中落下来,迅速夺走他们的性命,将他们的尸体变成一具具刺猬。
“靠墙!尽量靠墙站!把长矛举起来,矛尖朝上!”常婉莹从宁彦章身后睁开眼睛,快速吩咐。“常家的人,还有身上穿着铠甲的,跟我一起堵在门口儿!老君像没有根,经不起几撞。门破之时,就是反击发起之时!”
没有人质疑他的命令,虽然在全部持兵器作战的人中,她的年龄最低。大师兄真无子带着一伙乡民躲进了大门左侧的观墙后。真寂子、真智子和真净子三个则组织起剩余的乡民躲在了大门另外一侧。他们纷纷举起兵器,耐心地等待。等待敌军的面孔从墙头上出现,等待最后的决战时刻到来。
“轰!”一根合抱粗的树干撞在了老君像上,将老君像撞得倒飞半丈,四分五裂。紧抱着树干的“死士”们收力不及,顺着老君像飞行的轨迹冲进门内,纷纷栽倒。常府的家将们带着身上披着铠甲的乡民乱刀齐下,将第一波冲进来的死士迅速砍成一团团肉酱。
“夺门!”一名都头大喊着,双脚踩着落在地上的树干,率先冲入。刀扫盾撞,向周围发起猛烈攻击。四名身上穿着轻甲的伙长紧随其后,彼此脊背靠着脊背,手中长枪朝着大门两侧乱捅。紧跟着,又是四名手持刀盾的百战老卒,六七名满脸横肉的“精兵”,将大门口再度堵了个水泄不通。
“跟我来!”宁彦章挺枪迎战,正面挡住敌军的都头。常胜、常安、常福等人,则各自挥舞着兵器扑向敌军侧翼。双方在狭窄的大门口捉对厮杀,谁也不肯主动后退。很快,就有滚烫的血浆飞溅起来,无分敌我,染红每个人的眼睛。
“杀!”一名乡民猛然在地上打了个滚,扑到匪徒都头脚下,挥刀横扫。他的刀和铠甲都是从敌军尸体上抢回来的,除了颜色脏一些之外,与都头身后的同伙别无二致。负责保护都头的伙长们一不小心就将他当成了自己人,居然没顾得上拦截,眼睁睁地看着他将横刀砍向自家上司的脚踝。
匪徒都头吓得亡魂大冒,双脚猛地在树干一跺,腾空而起。宁彦章毫不犹豫地将漆枪由刺改拨,直奔都头的左右两个膝盖。匪徒都头在半空中无法借力,只能拼命将双腿收紧。冰冷的枪锋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左侧腿肚子上,将他砸得由纵转横,惨叫着下落。两把漆枪迅速戳到,半空中戳透他的身体,给他来了个透心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