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吴若甫两眼寒光四射,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杀气弥漫。然而,没等他继续发作,迎面却传来了武英军都指挥使韩朴的愤怒喝斥声:“行了!吴指挥,不得对殿下无礼!”
随即,主动向门口走了几步,对着少年人长揖及地,“末将韩朴,见过郑王殿下。此前不知殿下身份,多有怠慢,还请殿下恕末将失敬之罪!”
“郑王?我……?”虽然心里已经隐约猜到一些端倪,宁彦章依旧被韩朴的举动吓了一大跳,再也顾不上质问对方为何要借刀杀人。而是本能地侧开身体,木然反问。
自打他从昏迷中醒来那天起,就不止一次被人误认为是凤子龙孙。特别是五当家李铁拐,多次因为这个疑虑,试图把他赶出山寨自生自灭,以免大伙儿卷入朝代更迭的漩涡中,无辜遭受池鱼之殃。
结果就在今天,一心避祸的五当家李铁拐,终究没能逃脱死亡。而他,却再度被扣上了一顶郑王的帽子,避无可避。
“殿下不要惊慌,汉王和末将,都对殿下忠心耿耿!”根本不在乎少年人的反应,韩朴只顾弓着身体,大声补充。“先前之所以不敢贸然相认,一来,是因为身边兵微将寡,怕护不得殿下的周全。二则,是怕万一认错,会让有心人以此为把柄构陷汉王。但末将却从未曾置殿下的安危于不顾,当天晚上,就暗地里叮嘱过吴将军,命令他无论如何都要保证殿下的安全!”
“所以大当家才打发我提前回了瓦岗寨?!”愣愣地侧转头,宁彦章瞪圆了眼睛看向吴若甫,从后者脸上,他看不到任何属于人类的表情,就像看到了乡间小庙中拙劣的泥塑木雕。
“你今天特地派人保护我,也是为此?”继续转头,他又看了韩朴,看向中军帐里的其他人,从这些人脸上只看到了四个字,奇货可居!
刹那间,便有无数画面从少年人的眼前快速闪过,让他感觉宛若白日做梦一般荒诞。
自己怎么可能是郑王?自己读书时连正确断句都做不到,跟甭说处理比读书还复杂十倍的公务。自己对舞刀弄枪的兴趣,也远远超过了读书写字。若说自己是哪个武将流落在外的后人,还有可能;若说自己是皇帝的儿子,天底下除了瞎子和聋子之外,谁敢相信?!
“你们弄错了,真的弄错了!韩都指挥使,各位将主。”用力晃了晃脑袋,宁彦章让自己的目光重新恢复清明,重新看清楚眼前这些人的真实面孔,“我的确有一块玉牌,上面刻着郑字。但如果随便拿出一块玉牌来就能冒充皇亲国戚的话,那天底下,不知道会……!”
“那殿下可记得自己究竟是谁?家住何处?”没等他把话说完,都指挥使韩朴身边,就有一个作书吏打扮的家伙大声反问。
“是啊!殿下莫非不信任我等,所以依旧拿失忆来搪塞?!”其他一众武夫,也纷纷开口,仿佛都受到了莫大委屈一般。
“我,我不记得了!”宁彦章被问得眼前发黑,身体摇摇晃晃。刹那间,脑仁儿就像被撕裂了一般疼。“我不记得了!我真的不记得了!但这跟我是不是郑王没关系。在我记忆里,根本没有郑王这一回事!我家肯定也不是皇宫!”
“这才恰恰证明了殿下的真实身份!”书吏打扮的人摇了摇手中缺了毛的扇子,一脸高深莫测。“事实上,陛下出猎塞外之前,并未封任何人做郑王。”
“嗡!”宁彦章眼前又是一黑,满脸难以置信。
“既然没有封任何人做郑王,尔等非指认我做郑王作甚?莫非就是图个乐子,故意捉弄人么?还好我刚才没上当!”
仿佛猜到了他心中所想,轻狂书吏又晃了晃扇子,继续笑着补充,“陛下当时乃为齐王,殿下生时,有巨星白日经天,礼天监曰,此乃帝星降世之相。而其时,高祖却有意传位于楚王。所以陛下为了避祸,特地将幼子养在后族亲贵之家……”
缓缓向前走了一步,他身体猛然拔高,用自己的丹凤眼正对上少年人茫然的眼睛,“高祖闻之,感于陛下之忠,特封殿下为汝州刺史。后又转封郑州刺史,兼威信军节度使。俱因年幼之故,由宦官代掌,并未就藩!后楚王不幸被叛逆所弑,而忠王年幼,高祖迫不得已,才将皇位传于陛下。陛下又念高祖抚育之恩,誓要将皇位再传于忠王,所以未封两位殿下为王。但群臣提起两位殿下,皆以齐王,郑王相称!”(注1)
文绉绉的一番话,说得层次分明,证据确凿。并且还带着一股难以拒绝的磁性。宁彦章听在耳朵里,顿时就觉得精神一阵恍惚。隐隐地,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就是那个倒霉孩子,生下来就因为要避嫌与亲生父母分开,长大后又因为还有一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叔叔将来要继承,继续避嫌,始终不能被父母当作亲生儿子看待……
但是很快,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烈痛楚,就让他感觉天旋地转。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趔趄,眼神迅速与对方的眼神分开,所有虚幻的感觉瞬间支离破碎。
这厮会妖法!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宁彦章迅速意识到自己不小心中了阴招。双手抱住自家脑袋,用力扭向旁边,不肯继续与书吏模样的家伙正眼相对,同时扯开嗓子大声反驳,“你说得故事很好听,但我真的不是郑王,也不是什么狗屁郑州刺史!你说得这些都跟我没关系,我虽然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但肯定不姓石!”
“殿下岂能颓废如斯?!”眼看着就要如愿以偿,却没想却被少年人身上的顽疾给弄得功败垂成,武英军都指挥使韩朴大急。冲上前,抓住少年人的胳膊,用力摇晃,“如今天下板荡,汉王正欲辅佐殿下重整河山。而殿下却故意装疯卖傻,不肯坦诚相待。如此荒唐之举,岂不是让天下英雄寒心?!”
“我不是郑王殿下,你弄错了!”他如果不急,宁彦章也许还会怀疑自己有可能真的是什么郑王。然而见到他一幅气急败坏模样,少年人反倒认定他的举动定然包藏着祸心。双臂猛地一用力,立刻从对方掌握中挣脱出来。然后顺手向前一推,只听“噗通”一声,居然将韩大都指挥使,推了个仰面朝天!
“刷——!”周围的一众武将,谁也没想到少年人的力气能有如此之大,迅速抽出佩刀,从四面八方围拢上前。只待武英军都指挥使韩朴一声令下,就将此人乱刃分尸。
“住手,你们要干什么!”关键时刻,韩重赟从外边破门而入。包着铠甲的胳膊迅速在身边转了个圈子,就把一干武夫们统统推离三尺开外。随即,一边弯腰搀扶自己的父亲起身,一边扭过头,大声对宁彦章喊道:“殿下,你脑袋受过伤,肯定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你仔细想想,再仔细想想,你以前生活的地方,是不是很华贵。是不是有很多女人和太监成天围着你转?!”
每问一句话,他的眼睛就用力猛眨一下,唯恐宁彦章继续倔强到底,令双方都无法收场。然而宁彦章却不肯领情,将手朝身后一探,扯出先前从敌人尸体上捡回来的两把小斧子,冲着众人怒目而视,“我只是脑袋受过伤,却不是傻子!谁也甭想逼着我冒充什么郑王。否则,大家就拼个鱼死网破!”
说罢,两把斧子狠狠撞在了一处,“当啷”一声,火星四溅。
这下,可让韩朴和他手下的爪牙为了难。有道是,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少年小肥此刻是既愣又不要命,仓促之间,却是谁也拿他无可奈何。
“有话慢慢说,慢慢说。”那书吏模样的家伙心思转得最快,第一个意识到不能继续用强,摆摆手中扇子,低声下气地求肯,“殿下,不,壮士,你先把斧子收起来。各位将军,也请稍安勿燥!”
“再说一遍,我不是什么殿下!”宁彦章又将斧子用力相撞,同时拿眼角的余光寻找突破口。中军帐不大,但里边的人要么是韩朴手下的将领,要么是韩朴从太原带来的亲信,他根本找不到任何人帮忙,更没多少机会直接杀出重围。
“行,行,你不是,你说不是就不是!”书吏模样的人怕他被逼急了,一斧头先劈了韩朴,连忙点头答应。随即,又做了一个长揖,“在下郭允明,乃武英军长史。祖籍河东,小字窦十。还请教壮士,尊姓大名?表字为何?祖上仙居何处?”
“我?”宁彦章愣了愣,本能地想给对方一个答案。但是仅仅稍稍一去回忆,剧烈的疼痛就淹没了他,令他再度两眼发黑,身体也开始摇摇晃晃。
“哎呀,宁二当家,您怎么来了!”就在此时,郭允明的声音却再度传来,隐隐带着几分狂喜。
“二叔?”宁彦章挣扎着看向帐门,除了全身戒备的韩家侍卫之外,却没看到任何熟悉的身影。
随即,又听见一声断喝,“还不动手?!”。后颈处就狠狠挨了一下,“噗通”一声,栽倒于尘埃!
注1:石重贵曾经有两个封号,齐王,郑王。作为石敬瑭的侄儿,他原本没机会继承皇位。但石敬瑭的其他儿子,除了最小的一个石重睿之外,却都惨遭横死。所以他才得以即位。石重贵的两个儿子,石延煦,石延宝。则被封为齐州刺史,郑州刺史。还没来得及封王,后晋已经被契丹所灭。
第二章霜刃(四)
这一下,出手干脆,动作利落。顿时赢得了满帐的喝彩之声。然而待看清楚了出手者的模样,所有声音又立刻嘎然而止。
“该如何处置此子,还请都指挥使示下!”曾经的瓦岗寨大当家,小肥的救命恩人和收养者,武英军瓦岗营指挥吴若甫。揉了揉被硌红了的手掌,大声说道,仿佛根本没感觉到周围气氛的怪异。
“这,这,来人,先将他抬下去,好好伺候!”武英军都指挥使韩朴虽然也觉得非常别扭,却不能冷了对方的心。想了想,笑着吩咐。
“是!”几名亲信大步上前,从地上扯起昏迷不醒的少年人就往外拖。还没等拖到帐门口,却又被武英军长史郭允明大声喝止,“大胆,你等怎能如此慢待殿下?背,你们几个轮流背着他到山后的辎重营休息。记得给他单独立一个营帐,规格不得低于郭某和韩将军。”
“是!”亲信们愣了愣,犹豫着将少年人背了起来,被压得踉踉跄跄。
“去临近的乡老家中借几个婢女,要手脚麻利,模样齐整的。贴身伺候殿下。从现在起,殿下的吃喝,全由专人验过之后,才能让他享用。还有,任何人想要拜见殿下,必须事先请示!”郭允明用目光送着少年人的背影,继续大声补充。
“将军,长史,此子虽然长相与郑州刺史相似,可是他言语粗鄙,行事鲁莽……”马军指挥钱弘毅与韩朴私交颇深,见后者任由郭允明继续拿少年人当皇子对待,忍不住低声提醒。
这年头兵荒马乱,长得白净齐整的少年比较罕见,长得黑焦歪劣的半大野小子一抓一大把。所以乍眼看上去,小肥的确像是出身于大富大贵之家。与不不知所踪的二皇子石延宝,年龄上也非常接近。可如果仔细观察,却能发现很多疑点。并且越是较真儿,越能得出截然相反的论断。
所以,在钱弘毅看来,自家主将今天的举动,恐怕是受了吴若甫这个小人的蒙蔽。一个为了荣华富贵,连同生共死多年的老兄弟都可以全部出卖干净的家伙,他的话怎么可能完全相信?!说不定此人早就心知肚明,小肥绝非二皇子石延宝,却为了在汉王帐下获取晋身之阶,故意指鹿为马。
“这个……”武英军都指挥使犹豫了一下,随即笑着摆手,“你不必多说,此事我与长史两个自有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