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色一沉,带着些凝重,“我叫太医只管往不要紧了说,实则不大好,大约还能拖个一年半载。倘或他死了,你得守三年孝,单家愈发不能休妻,届时更不好办了,得趁他死前,先从单家脱身。”
花绸半仰着脸瞧他的下巴,“上回往千虚观打醮,我已经与纱雾露了口风,银子的事情我愿意帮着在你面前说和说和。她回去必定是告诉了卫嘉,不知怎的,还不见他上门来。”
“大约是有些拉不下脸面,再等两日。”
雪里长长的车辙拉回家,奚桓跳下车,将花绸搀下来,谁知一个错眼,在门前撞见一个瘦影也正由马车上跳下来,后头招呼着两个小厮,赍抬着一些料子冠带之类的礼,正往府门前过来。
走近了才瞧清,不是别个,正是卫嘉。这卫家正四处筹银子填补顺天府那笔脏银的亏空,因使纱雾管韫倩借,韫倩回绝后,露出些奚桓有钱可借的意思来,又使纱雾探过了花绸口风,心里料定有七/八分准了,这才备了薄礼上门。
迎头见了奚桓,便站在石磴下十分要好地打拱作揖,“正要登门造访,谁知在门前撞见桓兄弟,桓兄弟这是要出门,还是才从衙门回家?”
说着看向他身边,见是一位年轻妇人,面貌似清水点芙蓉,一双杏眼婉媚动人,披着狐毛镶滚雪白斗篷,里头是茶色羽纱掩襟褂,扎着大红百迭裙,虚笼笼鸭堆乌髻,带着银嵌红玛瑙分心,七八分的素净端丽,两三分媚色撩人。
瞧得这卫嘉心如撞钟,步子连退了两步,拱手要喊,又不知怎么称呼。奚桓见他这模样,心里平白多厌他几分,面上却客套,“噢,这是我姑妈。”
“原来是姑妈,小侄拜见姑妈。”
“请勿多礼。”花绸颔首一笑,扭头与奚桓咬了个耳朵,带着椿娘先进门去。
奚桓一回头,见卫嘉只差把两个眼珠子贴到花绸背上,心里十分不悦,吭吭咳了两声,又料到他的来意,面上不得不带着些亲热,打拱手拜礼,“原来是卫兄,大老远没认出来,失敬失敬。卫兄怎么想着往我家来?真是稀客,快快请进!”
言讫使唤小厮来接应东西,簌簌踩着雪,将卫嘉引到厅上,吩咐了热乎乎的茶果。
一番寒暄后,那卫嘉方把来意提起,“本不好来烦桓兄弟,可愚兄实在遇到件十分要紧的事情要办,手上正缺二三千银子使,访遍亲友,都无人有这些钱。我又急着用,想来想去,这京师地界里,若论银钱,贵府也是出名的富户,这不就想起桓兄弟来,厚着脸皮来叨扰了。”
隔着两盏茶烟,奚桓打量他几眼,见他骨骼清瘦,颧骨略高,脸色有些发青,的确一脸败相。
他心里冷笑两声,搁下茶盅正了正了声,嗓子仍旧沙哑,显得人格外沉稳,“卫兄遇到了什么麻烦?说给我听听,能帮的我必然尽力相助。”
见他这般热络,卫嘉心里险些乐得找不着北,面上忙做出苦不堪言的愁色,“贵二叔在也在顺天府当差,我也不瞒了。前些日子,我家正缺万把银子使,急得各处遍寻无果,我父亲只得在衙门里借了些要充公的赃款。眼下衙门里正等着这笔银子上缴户部,我家只好四处筹借,想着先填上这个窟窿,等年关下各处田庄上的租子与粮食收上来了,自然先紧着还给人。”
奚桓把眉一叠,假意忖度良久,适才徐徐点头,“这件事情,我也听见说了,二叔还找父亲求着宽限个日子。我父亲拍了板的,最晚年关前,得把银子入库。你家里着急,也难免,你也知道我父亲这个人,宽限个日子,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正是,家父心里十分感激,也不敢再求。只是眼下借银子,又借到你这里来,我也十分过不去,可事已至此,实在没办法。”
“得了,”奚桓叹一叹,端起茶呷一口,“我也晓得你的难处。这银子,我借你,只是到底不是小数目,你给我几日,我差人到钱庄里化了来,你十五后来取,你看好不好?”
卫嘉两手一拍,恨不得跪下谢他,匆匆作揖,“我就知道桓兄弟是位侠肝义胆之人!有什么不好?我到日子备好借据来,过后还要设宴谢你!”
“好说好说。”
二人谢来推去一番,奚桓亲自将他送出去,这厢归到屋里,换了衣裳,吃了碗酥油牛奶,使采薇去叫了北果来问话:
“我交代你办的事情,你可办妥了?”
北果忙在书案前答应,“都办妥了,找到了那个大庄家,外头只叫他陈大,惯常设赌局,有大有小,专拱京城里好些达官显宦人家的公子哥赌钱。他背后是宫里赵妃娘娘的胞弟赵国舅的本钱,因此还无人敢赖账的,手底下又养着好些打手,专管收账。倘或遇到那赖账的,甭管你是什么一品二品大员,先将你堵着打一顿,那些人无理在先,又看赵妃娘娘的脸面,皆不敢理论声张。那卫嘉在他手底下原是欠了两三万的,亏得他爹上回替他还了大半,如今还欠着一万呢。”
“事情可与这陈大说好了?他应下没有?”
“横竖是他赚钱的事情,自然应下了。”北果嘻嘻笑笑地到榻上拣了块点心塞在嘴里,两下嚼咽了,走到熏笼前搓手,接着道:“我跟他说,事情办成了,再给他二百两,他满心高兴地就应下了,就等着卫嘉拿了咱们的银子,他就找他去。”
“好。”奚桓也笑一笑,露出些几分自在自得,“这事情你盯着,办得好了,我赏银子与你妈,叫她给你风风光光娶个媳妇。”
“爷还没娶妻,我哪敢抢在爷前头去?”
“少跟我耍滑头。”
北果笑一笑,又抓了两块点心,一阵风卷去了,落在书案上的一束光里,扑起袅袅风尘。
过两日,那卫嘉果然打了张三千银子的借据,欢天喜地过来。奚桓信守承诺,化了三千的宝钞与他,收了借据,寒暄两句,打发他去。
这日正化雪,好大个太阳照得人暖和,街市上有些泥泞,卫嘉因有了钱,想着总算能回去与父母交代,心下大块,便不坐车,打发小厮回去通报消息,自己沿街走回去。
谁知拐弯走进条宽胡同里,迎面便见着那设赌的陈大走来。卫嘉眼下还欠他一万堵债,心里鹘突,勉强与他招呼,“你这是往哪里去?”
那陈大生得膀大腰圆,五大三粗,肩上挂着个鼓鼓囊囊的褡裢,留着一圈络腮胡,似个生猛大汉,又是粗人,不大讲究,一把便搭在他文弱的肩头,“我刚收了一二百的账回来,正要找个酒楼吃一杯,不想撞见你,走走走,与我一道吃一杯去!”
卫嘉生怕身上的银子叫他晓得,颇为踟蹰。
那陈大见他不应,便上下打量他一眼,哼哼笑两声,改拽他的腕子,“你放心,你爹早前还了我那一万多银子,我既答应他,后头的宽限着日子,就必不会催你,别说你此刻没钱,就是有,我也不叫你此刻还。走走走、与我吃一盅去!”
这番说话,卫嘉放心下来,又向来是个好耍好玩的性子,便跟着他去。二人在门前大街上找了家二层酒楼,叫了两个相熟的分粉头来陪坐。
那十六七的粉头唱了套《清江引》,不时便香肩斜倚檀郎,喂得卫嘉三五盏下肚,已有些飘飘然,再有陈大在旁豪劝,酒过八巡,便吃得人醉醺醺。等醒来时,听见耳边处处是叮铃咣当摇骰子的声音,坐正一瞧,满屋里赌骰子的、斗蛐蛐的、猜枚比大小的,乌烟瘴气,热闹哄哄。
卫嘉脑子还有些发晕呢,就见外场端来盅茶,后头跟着陈大,笑呵呵一屁股落到榻上,“你方才在馆子里吃醉了,只怕送你家去,你父亲打你,只好暂且将你带到我这里来了。既醒了,你就家去吧。”
这厢吃过茶,道了谢,起身告辞,谁知走出去两步,门帘子还没撩开,就听见赌骰子那案轰然喧笑起来,一堆人围着叫嚷,“好好好、裴相公这一开,七八辈子不愁吃喝,抵过多少人的家财!”
“裴相公真是好手气呀!”
欢呼雀跃浩瀚如海,连陈大亦由榻上围过去瞧几眼,朝那姓裴的年轻相公打了个拱手,“裴相公这一把,尽把先前欠我的一千两一笔勾倒了,我庄家还倒欠你四百呢!”
卫嘉脚步不听使唤地走过去跟着瞧,见那裴相公二十出头的年纪,原来是大兴县令的家的公子,惯常是赌桌上的急先锋,嫖场的赵子龙。二人因有些往来,也不怕避讳,卫嘉直问他这把赢了多少,这裴相公也不隐瞒,伸出手指比划比划,这一比不要紧,惊得卫嘉心儿狂跳,手上发痒。
那陈大边上瞧见他眼馋肚饥的模样,心下暗笑,冲他挑挑下巴,“这个时候,卫大官人怎的还不家去?快回去吧,仔细家中久等。”
这时节,就是追卫嘉他也不舍得走了,心一横,就要学那裴相公一洗前耻,怀里掏出三千票子来拍在案上,“开一局!”
那裴相公与陈大暗里对望一眼,便开了局,屋子里顷刻叮叮当当,呼幺喝六,似个烧沸的锅,腾腾热闹起来。俗话说:赌门歪道把人迷,半夜赢来半夜输。笑里藏刀相对战,暗中舞弊两相欺。赌局上,凭你技如何好,运如何济,总是十赌九输。
这卫嘉起先赢了一局,心下大喜,又开一局输了,心下大悲,复开一局,又是输,如此下去,一局接一局,至金乌西落,竟把借来的三千银钱输得一文不剩,倒还欠了一千多。
归到家中,闷头耷脑,满脸败相,纱雾叫他吃饭,他一股脑歪在榻上,不言不语。
纱雾见喊他不动,生起气来,脚一跺,走到榻前来指着他鼻子骂,“看看你这幅短命样!我是哪辈子做下的孽?要嫁与你这么个天降的贼囚杀才,真真是老鸨子死了粉头——没个指望!人如你一般家世年纪的,早挣了个功名出来,比你年小的,也做了刑部员外郎,比你年大的,也是太常寺少卿,就只你,卡在中间,没个出息!”
骂一通,自己到案上呜呜哭起来,哭得卫嘉心里拔起熊熊大火,走到案前拽起她的衣襟,抡圆了胳膊甩了她一巴掌,“哭哭哭、你娘死了?!你瞧什么大的小的好,就该嫁给那大的小的去啊,如今既嫁给老子,就得给老子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