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和魏夫人的意,锁了们,使花绸在屋里反省,每日使下人送了饭食来,外头只对单煜晗说:“你这媳妇也太不知规矩了些,该去不该去的地方,她都要去踩踩。自进了咱们家以来,从不肯安分一日,不是往这里去就是往那里去,场面应酬竟比我一个侯爵夫人还多。你不要管,屋里自有丫头服侍你,且让我关她几日,收收她的性子才好,以免日后闹出什么不要脸的事,伤的是你的体面、是单家的体面!”
单煜晗向来有些听她的话,又暗忖花绸本不规矩,让她吃个教训也好,便不过问了,每日夜里有丫头服侍,日间又有公务缠身,晃晃一过竟半月。
花绸每日在这里不愁吃穿,还顺势躲开了单煜晗,心里也十分自在,益发不肯认错,眼下由卧房里迤逦行来,拉了椿娘,“不要骂她们,她们也不过是奉了太太的命,与她们何干系?先吃饭。”
那丫头见花绸知事,不计较,摆了饭旋裙出去,“奶奶吃了,我们一会儿来收拾碗碟。”
摆下一瓯熏鱼、一瓯火腿并三样素食两碗白米,饭食上并不曾苛待。花绸没事人一般,亲自端了一碗饭放在椿娘面前,挑下巴使她吃。
她吃了两口,气闷得吃不下,搁下碗来,“姑娘怎么不着急?天天关在这屋子里,您倒是松快,每日睡醒来吃,吃饱了窗户底下做针线,累了倒头又睡,权当无事似的。倒是我为您着急得不行,难不成要在这屋子关一辈子?实在不成,您就假意向太太认个错,这会子忽然又十分有骨气起来……”
花绸媚眼横挑,捧着碗怡然一笑,“若放平常,我认个错也就认过错了,这回却不想认。”说着,倒像是她不争气似的把她瞪一眼,“你忘了你吃的苦了?怎么不见他们来向你认个错儿?我就是往日没骨气,如今才要长起骨气来,一定是你与我一齐关在这里,你自家受不得了!”
“我倒不是受不得,只是怕你受不得。”椿娘没好气,握着牙箸将碗里的饭捣着,“嫁到这里来,你又个犟性子,十二分不肯服帖,单煜晗那样的人,我也不是要叫你服帖他,只是想叫姑娘少受些罪。姑娘如今却又与桓哥儿拉扯起来,此时不过为着多回两趟家,就被锁在屋子里,若往后你们闹出事来,我只为你担心!”
见她如此苦口婆心,又曾无端被牵连,花绸有感于心,放软了脸劝她,“你吃你的饭,别的不要你操心,你再耐着性子等几日,桓儿一准儿来接我们回家去住。”
椿娘一霎目瞪口呆,稍刻回缓神来,有些不肯信,“回家去住自然是好,可如今我们连门也出不去呢,如何回去住?就是那边肯来接,这边哪里会放?你瞧太太那副样子,多出两趟门就怕坏了她单家的名声,我们回娘家去住,她还不得跳起来?”
“哎呀……”花绸缠她不过,只好放下碗来,与她交头接耳将那日奚桓定下的计与她细说一番。
只见椿娘两个眼骨碌碌打着转,抬到天上去,便把一弯细月转下来,寒兔一去,金乌再到。
第二日大早,椿娘已在窗下翘首以盼,隔着绮纱瞧外头,只见廊下空空,并无一人,正盼得心焦,却见花绸醒了,只得过去搀起她来,外间端水进来洗漱,镜前挽发。
花绸临镜瞧她眉黛轻蹙,好不着急的样子,便捂嘴笑,“你瞧你,像是比我还急些。”
椿娘梳好发,又往榻上去叠被,一头僝僽轻语,“不瞒姑娘说了吧,自打上回出了那一遭事,我总是心里毛毛的,看见单煜晗就有些害怕,与他递个茶,不小心碰着他的手,都要吓出我一身冷汗。能回家住些日子,也是好的。”
花绸妆台前搦转纤腰,想自从出了那回事,她面上倒过得快,不曾抹眼掉泪,可心底里如何过得去呢?
于是轻叹着过来,握起她的手,“桓儿先前就说叫我用了这法子他好来接,是我怕闹起来耽误他殿试,因此拖到今日。你放心,他昨日殿试毕,今日一准儿送东西来。咱们回去住些日子,就是日后单煜晗去接,我也不再带你来了,你就留在家伺候太太。”
说话间,听见窗户上“笃笃”敲了两声,外头立着抹纤影。花绸过去,透过茜纱瞧见是红藕,立时迸出个笑来,“你瞧外头窗户也上了锁,打不开的,你只把东西从窗缝里塞进来。”
“嗳,”红藕应着,将一个信封塞进来,一头嘱咐,“桓哥儿说不可擦多了,只怕痒得你受不住。”
“就他蝎蝎螫螫的,不妨事。”
花绸接了东西,追她回去,拿了信封到床上打开来瞧,里头却是短短两截嫩枝,上头结了好几片叶。
椿娘挨着看一看,心下好奇,就要伸手去抽枝桠,被花绸狠拍一下,“这个叫山漆,摸上人身上就要起红疹子,痒死个人呢!京城里不常见,也不知桓儿哪里弄来,你且别碰,先收起来,等午间送饭的丫头过来,我先装出发热的样子,你好叫他们告诉太太请大夫,大夫来前,我就抹在身上,必起疹子。”
两个人小心折起信封,塞在枕头地下,静待太阳悬空,树荫移窗,丫鬟提着食盒送来饭。
进屋摆了饭,却久不见花绸出来,便向椿娘调笑,“这个时候奶奶还没起?”
椿娘装得好模样,坐在案前风僝雨僽,“姑娘昨儿夜里身上有些烧,到晨起就说身上不爽快,我喊她起来坐了一会儿,又没精神,又睡了过去。”
“哟,”那丫头走到门帘子前,撩开条缝往里瞧,果然见花绸还睡在帐中。她又走回来,在案上坐着与椿娘说话,“这时节,将热未热的,大约是夜里掀被染了风,可烧了滚滚的茶来吃了?”
“一早起来就吃了四五盅了,我想她也是伤风,便盖了两床被在她身上,她又总嚷嚷热,死活不盖。姐姐,你去回太太一声,是请个大夫来瞧瞧还是怎么的?”
“自然要回的。”
那丫头转走到魏夫人房中,将这一节提起。魏夫人冷端起腰,拈帕子掸掸裙面,“这个媳妇儿,专会装怪,关她这些天,口里死活不肯认错,却把自己做起病气来吓我。我是吓大的呀?她要死就凭她去死好了,我煜晗好好的人品,如今又升到太常寺少卿,就再续一房千金小姐也续得!她嘴硬嘛,就叫她病着好了,不许请大夫瞧!”
巧在那单煜晗为着奚甯那一档子事,近日忙着与潘凤商量主意,不得空过问家中事,便耽误了两日。花绸见不请大夫,装得愈发严重起来,连着两日不吃饭,送饭丫头瞧了,只好走到魏夫人房中劝:
“瞧那样子,像是真病了,太太还是请大夫来瞧的好,倘或有个好歹,奚家来问,咱们如何开交?看好了她,谅她病这一场,往后也肯乖乖听话了。”
那魏夫人细细思来,便请了家中长请的大夫来。那大夫虽是单家常请的,可在来前,早被奚桓暗中威逼了一番,又许了他几百两银子,这倒是在单家瞧几年病也攒不下的钱,大夫无有不应。
这厢背着医箱子走到单家来,随着人进屋,先隔着帐子把脉,稍刻便把一对稀稀拉拉的眉毛挤掉了几根,“能否揭帐让小的观观夫人病容?”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椿娘索性大大方方撩开帐,“大夫请观。”
那大夫观一观星眼,又观观病额,又叫吐出一截舌来瞧瞧,装模作样窥摩一番,把眉越挤越紧,俄延半晌,口里嘟囔着“得罪得罪”,手上卷起花绸的袖口来。
众丫头跟着歪脑袋一瞧,见花绸手臂上好些红疙瘩,不由惊呼,“这是什么病?”
不问便罢,一问,那大夫先跳开几步远,急得脑门上发汗,“不好,是痘疮①!”
“痘疮?!”
这病向来令人闻风丧胆,患者发热头疼,身上起痘疹,极容易过人,得了此病,九死一生。丫头们虽没见过,却都听说过,眼下一见,纷纷避走外间,唬得浑身冒汗,你窥我我窥你一阵,竟都丢下花绸去回禀魏夫人。
那魏夫人听见,当下有些胆颤,使人请了大夫来,却不许人近身,隔得八丈远问话,“大夫,这病实在没法子?”
大夫摇首嗟叹,“虽有些药方,却多是拖延之术,得了这个病,少有见好的,别说病人,就是跟前伺候的,只怕也不好。夫人切勿往病患屋里去,也不要许跟前的人去,只叫/床前侍奉的人每日煎了药给病人喂服,好不好,还看造化吧。”
魏夫人心有余悸,一只手揿在心口,扶椅坐下,半天木呆呆不讲话,直到那大夫写下药方,嘱咐几句,走了半晌,她才回过魂儿来。斜眼一瞧,那几个方才进屋去瞧的丫头早哭得雨打梨花一般,都生怕染上了病。
屋里呜呜咽咽哭得魏夫人三魂丢了七魄,乱着使人去报老侯爷,拿方子抓药。
闹足一阵,听见单煜晗归家来,她忙使人将他叫到跟前来嘱咐,“媳妇得了痘疮,你回去使丫头将她先前用过的东西都烧了,你也换一间屋子睡,千万别去瞧她,可记住了?”
单煜晗屁股还没坐定,冷不丁听见这消息,脸色大变,“好好的,怎么会得痘疮?”
“这家里并没有个根源……”魏夫人绞着绢子细想,一颗心还惴惴不定,“少不得是她去碧乔胡同染上的,只是现如今才病发出来。碧乔胡同是什么地方,三教九流什么没有?你父亲的意思,还将她现住那间屋子锁起来,单使她的丫头侍奉,若好了是造化,若不好,早早抬出去,免得带累全家的性命。”
缄默半晌,单煜晗怅然地点点下巴,“也只好如此了,母亲做主吧。”
言讫拜礼出去,玉树珊珊的侧影一帧帧滑过长廊,斜阳熨帖在他的侧脸,是金灿灿的冷漠与无情。
阖家乱哄哄忧愁难计之际,却有月悬螭吻,银河星好。娇影横在窗上,被烛光晕染得格外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