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珺稍显惊诧,撩着衣摆翘起腿笑,“难得难得,你奚子贤竟也要向朝廷举荐贤才,往常遇着这种事儿,你恨不得闭口不言绕着走呢。”
“今非昔比啦,在我这里走不通门路的,自然改换门庭,依附潘懋,那这朝廷,岂不都成了他潘懋的人?咱们不想看到那局面,皇上也不想。”
“你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卫珺相叉十指搁于腹前,眉宇间含笑带忧,“咱们户部福建清吏司暂缺一名管民科的主事,我耳边吹过一阵风,说是潘凤有意让他的儿子潘兴填这个缺。”
“这潘兴现在何处任职?”
“嗨,任什么职,还是国子监读书。听说刚过了国子监监考,按他父祖的官品,他正可以向吏部请授官职,潘凤便盯上了咱们户部。我看,潘懋是想把手也伸到咱们户部来,让咱们彻底腹背受敌。”
天光渐亮,奚甯走去吹了四下的灯,背影立出暗淡一抹红,“我看倒未必是潘懋的意思,地方上贪了不少,国库也安插他们的人,上下沆瀣一气,正好便宜了他们,这样授人以柄的事儿,潘懋不会、也不敢做。我想,大约是潘凤自作主张。不过正好,潘凤有这心思,就是把尾巴露给皇上看,我看皇上未必会肯,大约会召我议此事,我想法子应对吧。”
卫珺拔座起来,案上拿了票拟,“那这事儿,你与都察院商议着办,我先回户部支荆州的银子,这时辰,想必内阁其他人该到了。”
恰逢门内走来一人,银半掺髯,老当益壮,穿着大红补子袍。奚甯瞧见,与卫珺一道作揖,“这日事儿倒不多,潘阁老怎么不先回府歇一歇,晚些过来一样的。”
此人正是次辅潘懋,清瘦的骨头里透着精神奕奕,和蔼地抓住奚甯的手拍一拍,“辛苦奚大人当值,这么多奏疏等着咱们内阁拟票呢,哪里敢歇?哟,卫大人也在,老眼昏花咯,竟没瞧见,卫大人勿怪勿怪啊。”
“不敢不敢,”卫珺摊出票拟笑一笑,“这不,你们内阁拟了给荆州府的拨款,我特来找奚大人确认一番,这就回户部拨调银子,早些放到荆州,地方官员也安心、百姓也安心。”
潘懋微驼着背,乐呵呵点头,“安心安心,百姓安心,皇上才能安心。咱们做臣子的,不就图个君上安心百姓安居嘛,辛苦辛苦,大家都辛苦。奚大人,你当了一夜的值,快些归家歇息一会儿,下晌再来,广东还有几封农改方策要咱们内阁商议定下,明日好报到圣上那里。”
奚甯将其请到上案,案下周道拜别,“阁老操劳,那下官先请辞去。”
出了宫门,旭日东升,万丈阳光铺在皇城的琉璃金瓦上,黑夜长辞,暗涌浮在了碧空的另一端。
第37章.双蕖怨(三)“听这意思,没人就可以……
外有细细热涌世尘风,涓涓清明日月光,繁荣京师逐渐鼎沸起来,仿佛是烧开的一壶水,冒起货郎摊贩各色的吆喝叫卖声。
出了午门,奚甯暂未归家,转道去往都察院衙门。甫入长厅,施寻芳立时由案上迎来,将其请入内堂,使唤人上了壶冰萃雀舌。
二人相坐下首,寒暄一二后,施寻芳将胳膊搭在案上,理理袖口,“你是个大忙人,今日来,是有什么事儿?可是福建的事有了什么转机?”
“转机倒没有,”奚甯呷了口茶,摘了乌纱帽,折了条粉绢搽脑门上的汗。
绢子上散着一丝轻柔甜香,是奚缎云身上的香味儿,嗅见,他便抿着薄的唇笑,“福建的事,曹潜已经遮掩过去了,今年上报的盐税比往年多了一倍,盐场的税收都握在他们手里,皇上暂且还不能追查。曹潜还上疏说钟老年纪大了,有些不清楚福建盐场的现况,听皇上的意思,是要让钟老也还乡养老。”
施寻芳捏着袖口,手背上青筋狰狞,“小人!钟老是替我们背了黑锅。”
“也不单是如此。皇上也顾虑着钟老乔老等人是忠臣元老,不忍他们与潘懋相争,落得个惨淡收场,这才将你我这些年壮之士提上来,皇上也是不想让他潘懋一家独大,君有君愁啊。”
“我晓得,君王制衡,向来如此。”施寻芳拈着下颌上的一捻靑须挑起眼,“那你今日来找我所为何事?”
奚甯将绢子折在袖内,正了正身,“为潘凤的儿子潘兴。潘凤想叫他儿子到户部福建清吏司任六品主事。你叫季安查查,这个潘兴品行如何,在国子监学业又如何。潘凤想将他儿子安插在我们户部,咱们正好趁这个时机拿住他与吏部私授官职的把柄,将他举荐的那些官员都查一遍,把那些无绩无效之人都换一换。”
“我记得潘兴这小子,去年还是哪年,国子监有一位姓连的掌馔上谏长官,说潘兴此人,不学无术,却能授荫封官,是对天下学子的不公。就是为了这个,他还被判了个抄家流放,当时刑部核准的案子,大理寺复查无异议,也就罢了。”
“潘凤……”奚甯笑着摇首,“他是恨不得将他家的子侄全都弄到朝中为官。行了,你们查一查,看看潘兴是如何过了国子监的会考,少不得把国子监风气也正一正,唯才可用方好。”
这般商榷议定,奚甯打道回府,因下晌要回内阁议事,空闲不多,连衣裳也不及换,先急往莲花颠瞧奚缎云。
那头里正是金池琼苑,蝉莺四起,美人迟醒游仙梦。椿娘跪在榻上推开槛窗,便有两片晨曦温煦地扑入帐,幽幽一晃,将花绸晃醒过来。
她穿着成套的丁香色寝衣,上头的鲛绡掩襟小衫隐约透着里头石榴红的抹胸,以及两条嫩藕似的手臂,乌髻松挽,蓬发半垂,星眼正朦胧,就听见廊下传来铿锵诵读声:
“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①……”
花绸稍听一会儿,爬起来将两片帐挂在银钩,笑里能掐出蜜,“桓儿几时来的?”
“哟,那可就早了,”椿娘榻上下来,在面盆架上端来水盆,又转去取来牙刷盖儿等洗漱物品,“来了半个多时辰了,听见您还没睡醒,就先陪着太太吃了早饭,在廊下读书来。我叫他进来坐,他怕吵着你,死活不进来。”
外头奚桓听见动静,卷着书踅入,穿着墨绿的圆领袍,碧绿翡翠簪子束髻,衬得人蓊薆苍郁,笑出一颗白森森的虎牙,又有些轻挑调皮,“姑妈今儿怎么起这样晚?早饭也错过了,饿不饿?”
花绸将松鬓晃一晃,吐出满口的牙粉泡沫,“不饿,昨晚上给你大表姐描了个花样子,赶着今天你大表姐回门,要往咱们家来,正好给她带去,因此三更天才睡下。”
蝉儿在金凤树上渐渐吵开,把奚桓的心胀满,装载着聒噪的爱意,却泄在他沉寂的眼角。他接过椿娘手上的杯子递给她漱口,顺手将她额前的碎发别在耳后。
花绸被他的目光瞧得火热热的,生怕被人察觉,借故使唤椿娘,“我想洗个头,烦请你去烧壶水。”
只待椿娘出去,她弯着胳膊肘将奚桓的肚子撞一下,“你瞧瞧你,眼睛里半点藏不住事儿,若再这样,不许再往我屋里来了!”
“你就这样怕人晓得?”奚桓忽觉胸膛里闷着一团云翳,喘不出来,“你也未免太谨慎了些。”
花绸瞧他灰扑扑的眼色,也有些不是滋味儿,轻转了谈机,“眼瞧就要科考,你也该把那些名家的八股文好好通读通读,八股文作得好才是正经。”
“我知道。”奚桓拔座起来,走到榻上翻炕几上的香炉,两只眼举向窗外,有些怅怏,“你放心,这回科考我比你还上心,我还想着秋天考完,来年春天就参加会试与殿试。”
“人都是会试完了歇上三年再考,你又急什么?”
“我等不得了。”他像是在说科举,又像是在说别的。他转过来,阳光擦过他斜削的下颌角,离他唇角的笑还差半寸,“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些,我也只说这一次,只要你相信我,我就能做到,科考,还有别的。”
一如以往,花绸刚要说他孩子气,可话悬在舌尖,又转了个弯咽了回去。她不想否定他赤忱的爱,也不能否定那些无可更改的未来,她只能笑笑,在帐中朝他招手,“桓儿,过来。”
奚桓蹒步过去,刚落在床沿上,花绸便朝窗外门外张望几眼,匆匆亲在他嘴巴上,像是占了个天大便宜,笑弯了眼,“我的儿,去给我拿个洗头的胰子来。”
奚桓一霎笑了,将她摁倒在床上,眼睛是盛夏的夜空,转满星辰,“不许这么喊。”
“怎么喊?”花绸乔作迷惘地将两扇睫毛眨一眨,“我的儿?我的儿我的儿……”
他将她罩在身下,又唯恐人闯进来瞧见,慌忙回瞥一眼,两片唇倾下去叼着她的唇舔一舔,“早晚要惩治了你。”
门窗大敞,只要谁在廊下偏一偏眼,就能瞧见这帐里风光。花绸心惊胆颤,扑通扑通跳个没完,或许是吓的,或许只是一场不为人知的心动。总之,她近近地凝望他的眼,近得鼻尖碰着鼻尖,近得从他的眼里,也听见他狂乱的心跳。
奚桓撑在她身上,一只手将她乌云般的乱发抚过,“相信我好吗?”
花绸相信他,只是不相信他们有能力去与挑战凡俗的眼,更确切一点,她不相信自己。但她不想叫他失望,还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