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渐渐添了哭腔,花绸却没听见,她袅袅的裙角似一缕烟,飘离了喧嚣,走到外头,觉得身在寒潭,心在云端,飘飘忽忽地悬在冷风里。
恍见范韫倩带着丫头由后头抄上来,与她并肩擦裙地走着,没说话。忍了好一阵,花绸忍不住先怆然开口,“韫倩,我要说那金锁不是我拿,你信吗?”
二人与钗裙翻飞的婆子丫头们背道而驰,韫倩在那些紫翠嫣然的虚影里挽上她的胳膊,“信。”
她软软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安慰的笑,“其实你们家姨娘和二太太也知道不是你拿的,不过只有是你拿的,她们才能保住脸面。”
花绸暗忖一阵,垂着下巴讪笑,“你说得是,是我糊涂了,还拼命凑上去解说。其实说破天也没用,根本没人在意到底我是不是罪魁。”
“瞧,你想明白了,也不算糊涂。你从前不是问我,为什么明知道太太不喜欢我,还不让着纱雾,只管跟她吵闹?我如今告诉你,就算我顺服,该罚我的也照样寻个由头罚我,我何苦白白受那窝囊气?”
说着,韫倩咬着牙关发笑,目中泄出一丝痛快,“她在上头压着我,我就在下头压着她女儿,大家都别想痛快!”
热辣辣的太阳底下,花绸还是觉得骨头里发寒,“可我与你不一样,你再如何,终归是那家里的正经人口。我与我娘,是投奔来的,住着人家的屋子,使着人家的下人,没立场,也没底气。”
韫倩贴着她,两个孤女肩叠肩地依偎取暖,“你今天这桩事儿,在我身上不知发生多少遭了,叫你浑身张一百张嘴也难辨,这就是她们惯常的花招。往后但凡家里丢了东西,头一个就来问你,出了差错,也第一个拿你问罪,你往后遇到这种事儿,千万绕着道走。”
“我往前都是绕着走,谁知今儿不妨,竟撞到我身上来。”
苦笑中,韫倩将她晃一晃,“嗳,我再告诉你,你们家那位霸王,你可离他远着些。我们太太打他的主意呢,一向擘画着将纱雾定给他。你们与他父子俩走动近了,若往后这门亲事不成,我爹和太太,少不得要说是你们母女撺掇的。”
花绸杏眼圆睁,“这哪里是我们外人能插上话儿的?他们家少爷的婚事,自然父母来定。父母不答应,怎么不怨父母,倒来怨我们?”
“这就叫柿子捡软的捏,事有不成,他们心里起了怨,总不好怨大老爷与姨娘,只好怨到你们身上来。谁让这府里,就你们母女两个辈分大?你们不顶着这口黑锅,叫谁顶着去?就跟今儿这桩事一样,不说你偷的,还说谁去?”
半晌,花绸由喉间滚出低沉细柔的叹息,“谢谢你韫倩,还肯信我,还肯与我说这些话。”
“嗳,口里谢的可不算,听见讲你们院儿里隔了个厨房,你去寻的吃给我。席上闹得那样,什么也没好好吃,饿得人头昏。”
玳筵正辉煌,里里外外的管弦繁乐在风里拉扯,花绸于世不容的尴尬身躯在这一天,在锦绣繁华里暗淡下去,开始拖着沉重的影艰涩游移。
这场小风波像碎石投海,在外头荡开微妙的涟漪,伴随一场初雪,悬在妇人们长舌尖上的流言递嬗传开——奚家来投奔的远亲是个“德有缺行有失”的乡下野丫头。
花家母女虽久困绣楼,也渐渐有所耳闻,愈发谨慎克己起来,甚少外出,既不滋事,也不惹麻烦。每日只将绣帘低垂,颇有与世隔绝的姿态。
这厢雪落停,阳光投进来,衬得屋内益发亮堂,榻下拢着炭盆,烧的是柴炭,有些呛人,屋里偶闻咳嗽声。
奚缎云在炕几上摘菜,不住叹息,“红藕,屋里熏暖和了,你们还是开窗透透气,小姑娘家家的,落下个咳嗽的毛病倒不好。”
说着,又一叹,“绸袄,今年委屈了你,生辰都没好好办一办,就胡乱混了过去。”
花绸温柔地将折颈在奚缎云肩上,手里收着针线,“在人家里住着,有什么可办的?况且咱们也没几个钱,何苦大吃大嚼折腾?不妨事的娘,我又不是只活这一年,我有好几十年的生辰可过呢。”
“话虽如此讲,可我姑娘十一了,虚岁上是金钗之年,还叫你受委屈,娘心里过不去。”
花绸笑着,似宽慰她,忽觉胸口又发起胀,于是轻蹙额心,揿着胸,“娘,我告诉您件事儿,您可别着急。”
“什么事?”
“这几日,我总觉得胸口胀胀的,偶尔还有些疼。”
奚缎云托起她来,往她贫瘠的胸口睨一眼,两个指端抚上去轻轻按一按,障袖莞尔,“不妨事,是我们绸袄要长大了。”
那头椿娘在榻下听见,将花绸的胸口望一望,又垂着下巴盯着自己胸口,“太太,什么就长大了?我怎么没长大呢?”
恰逢红藕门外提着鎏金铜壶进来,搁在珐琅炭火盆架上玩笑,“你若急,将屁股上的肉切二两下来,贴在胸脯上不就得了?”
椿娘羞得直跺脚,“鬼人,你在哪里学的这些话,愈发不饶人了!”
阳光刺眼地落在红藕半张脸上,那双懵懂无知的眼不知何时,业已沉淀出一抹怨毒的风情,唇角弯起的弧度,迟迟不肯落下去,像是一缕嘲讽。
花绸正暗中窥探她的变化,倏听院外咯吱咯吱玉沙响,伴着一个激昂的童声:
“姑妈!”
雪里坠满金凤花,黄澄澄的,璀璨炫目。几如奚桓火热的期待,他在廊下,垫着脚尖,脑袋朝正屋的宝蓝色棉帘缝隙里张望。
“姑妈,您在不在家?”他喊,带着小小的雀跃。
打上回奚峦的生辰宴上出了那桩冤案后,花绸母女恨不得绕着这府里的人走,生怕又撞上什么殃及池鱼。就连奚甯得空来请安,奚缎云也是敷衍着招呼两句,过一时半刻便寻了缘由追他走。
自然了,奚桓也难逃此劫。由那天起,花绸既不去院里瞧他,每逢他来,不是称睡着,就是推有活计做,与他淡淡的,从不多讲话。
眼下仍旧将椿娘支使出去回他,“大少爷,姑娘睡着呢,您回吧,改日再来。”
奚桓站在廊下跺靴子上的雪,轻轻的,生怕惊了谁,“还睡呀?这都辰时末了,我这么赖床也都起了。”
“姑娘身子有些不爽利,因此多睡些。”
“姑妈病了?”他一霎架高眉,抬步就往东厢走,“我去瞧瞧她,我去给她说笑话儿听,姑妈听了,准能高兴。”
“嗳嗳嗳、”椿娘旋裙将其拦下,挺得直直的腰,冷眼睨他,“快别吵她,好容易睡着一会儿。您去吧,没事儿也别来,我们这里的炭不好,您身娇肉贵的,别再给熏着了,回头那些婆子丫头又来问我们的罪。”
奚桓系着肩赤狐皮斗篷,里头裹着枣红的圆领袍,领口上银线绣着一圈儿连枝纹,捧着他日渐剥落幼气的脸,下颌已有了淡淡硬朗轮廓。
但那双日渐森郁的眉目里写满失落,沉沉地垂下去,“噢……”
坠地无声,有声的只是他半大的脚印,碾碎琼玉,踏破雪痕。折返途中,奚桓拢紧斗篷,抓破脑袋也想不通,怎么无端端的姑妈就将他拒之千里外?
横思竖度,冬风折枯叶,也将他满腹的委屈折成热泪,一滴滴砸进雪里。
第10章.凤来朝(十)她是他的神明,他的信仰……
兽炉香冷,目断愁云,压断枝雪落在奚桓肩上,他也顾不得,沿途风霜里,只是哭。
好在孩子终归是孩子,甫归院,就想不起怨花绸了。斗篷也不解,往外间炭盆里围坐说笑的丫鬟堆里扎进去,“你们去总管房里支一斤燕窝来给我,还有刺参,也支一斤。”